16.
二宮和也做了個夢,醒來那刻,僅剩的粉色浮光轉瞬即逝。
天色已經暗了,唯有廚房透來微光,非常微小的切菜聲,有人用力掩蓋著刀鋒與砧板的碰撞。二宮揉著僵硬的肩膀坐起來,那幅黃藍交織的畫就在面前,睡過一覺,那些不小心被勾出來的感覺也就凍在那個時間。
等等下樓面對相葉的怒火,一個下午的睡眠還是有用的,骨底不再滲透無力感,他想自己應該有辦法處理了,不管是化作雲霧的、被凍結在夢前的,又或者等等要面對的。
「大ちゃん?」
壓抑的切菜聲很快停止,沒多久頭頂的燈被切亮,大野的袖子挽起,站在另一頭看他。
「醒來了?」
「一不小心睡太久,抱歉。」天色不早,沒想到大野沒叫醒自己。
「嗯,快七點了,一起吃嗎?」
「不,現在去找相葉ちゃん才好啊。」二宮站了起來,扭扭有些僵硬的身體。
「嗯。」大野沒多說什麼,他看看他,跟之前沒什麼兩樣。
契約被整理成整齊的一疊放在餐桌的一角,總有種不需要說謝謝大野也能理解的感覺,玄關口穿鞋的時候偶然對上的視線也是這樣跟他說的。
「走了。」他揮揮手按電梯,大野嗯了一聲關上門。
隔著大門他仍聽得見那雙脫鞋遠去的腳步聲,電梯數字緩緩跳動,他還是想不透為什麼大野心裡他能是溫暖的顏色。
二宮按了好一陣子的電鈴相葉才幫他開門,時間正好,屋子裡飄來食物香氣。
「……」相葉瞪著他,好幾秒才讓開了讓他進去,他隨便踢掉腳上的鞋子,姿態無賴。
相葉的食物就在桌子上,看起來才剛開始吃沒多久,二宮走到桌子旁,軟軟地癱在食物旁邊,一臉餓很久的樣子。
「相葉ちゃん……」看我無辜、可憐的眼神,快點。
相葉繼續瞪他,沒能瞪出個窟窿,反而軟化了態度,嘆口氣說:「我再去煮,你先吃吧。」
「耶,我開動了。」
相葉的飯上桌時二宮才吃一半,他知道相葉在等他開口解釋,可他又有什麼好的解釋呢?一切是他自願的,與相葉有關卻又無關。確實動機是想要相葉無後顧之憂,但這是他自己願意為他做的,相葉沒有為自己決定負責任的義務,反過來也代表相葉沒有權力阻止他。
相葉終於忍不住,突然放下筷子。
「為什麼?」
二宮一口飯吃到一半,抬眼從碗的上方睜著無辜的上目線看他。
「為什麼要做到這個程度?我知道是因為我,可我希望不只是因為我。」
二宮把碗放下,把相葉的最後那句話放進心底,但他還是一樣的態度。
「這是我自己想為你做的,不是你的責任。」
「我怎麼可能不在意?」相葉皺起眉頭,無形的壓力圍繞在心頭,這實驗不是什麼小實驗啊。
「唔,那你乾脆當作我是為了進集團啊,你知道我今天簽的約——」他的話沒能說完,相葉撲過來,伸出手掌往他的臉一糊,直接地讓他閉嘴。
「我真的真的真的很想打你!」他看相葉水潤的眼睛,大概要被自己氣哭了,相葉不常這樣激動的,抖著聲音對他罵,「為什麼要說這種話!你又不是那種人!」
「對啊……可是我沒有更好的說詞了。」
事情沒有反悔餘地,他也沒有反悔的意思。
「你要我怎麼接受啊?」櫻井昨天說如果實驗成功,必然會招來反彈,到時候首當其衝的就是集團本身跟參與的研究人員。二宮參與實驗的起因不過想讓自己談戀愛容易一點,這種犧牲帶來的歉疚他要如何承受?
「唔,讓我蹭飯一輩子?」二宮被半壓在沙發上,差點窒息,好不容易才想出一個。
「飯這種東西,你什麼都不做也可以讓你蹭啊……」相葉放開他,縮回自己的晚飯前面。
「相葉ちゃん,喪偶Omega的一輩子很久的,你就想這是我纏上你,你吃的虧可大了。」
「等等……研究成功你自己不打算用?」相葉聽他了他的話,無力抓到另一個含意。
「嗯,因為沒有必要。」二宮又端起飯來吃。
相葉看著二宮,突然意識到他跟二宮的差別,二宮就算喪偶也能把日子過下去,但他不行。
那樣的日子他光想就無比難受痛苦,他能一個人生活,他已經一個人很久了,但他期待有另一個人跟自己互相扶持,這份期待從沒消除過。
儘管如果他經歷二宮身上發生的事情,他也會選擇把日子過下去,但他無法像二宮那樣持續專注在興趣與工作上,享受孤獨一人行走在人群裡的感覺。而這路二宮顯然有走上一輩子的打算,換做是他,一定不能像二宮這樣自在吧。
「不過你可以這樣想,研究成功我想用隨時可以用。」二宮捧著碗,嘴角還沾著一粒米飯,帶著溫和的笑,相葉知道他所有話都是出自真心,「這樣不就很好了嗎?」
儘管不願意,相葉還是接受了二宮的說法,至少因為自己,二宮多了一條後路可以選擇。
17.
活動中心入口前,工作人員將傳單跟抑制劑遞給每一位入場者,往年都是只特別發給Omega,今年因為Omega辨認的技術與歧視等因素考量,改為所有進場的人都有一支。
學生會的說法是:「如此一來遇到突發狀況,不是Omega也能出手援助。」
七點開始的晚會,他們六點四十五集合完畢,三人腳底都是皮鞋,櫻井黑色的西裝外套配上酒紅領帶,跟相葉一樣都穿了較為休閒的牛仔褲。不再寒冷的春季,相葉把牛仔褲的褲管上捲,露出他美麗的腳踝,在適當的範圍內展現率性。二宮原本想用白襯衫配西裝褲打發的,被相葉揪著硬是多罩了一件他以前的背心,背心後頭有綁帶,相葉繞到他身後拉出平日遮著的腰身來。
因為相葉約會總挑有人的地方,幾次下來櫻井已經習慣護著他走。知道自己有人護著,相葉連路都不看,拿著那支對他根本沒用的抑制劑打量,這支也是櫻井家出產的,上頭又有那枚櫻花標誌,他這才看出圖案並不只是櫻花,而是一朵櫻花放在井裡,他開口跟櫻井確認這個猜測,在得到櫻井肯定的答覆後笑開,轉頭把抑制劑遞給二宮。他用不到,給二宮正好幫他省錢。
「喔、謝啦。」二宮把節目單遞給櫻井跟相葉,循著票上的位置入座。
他們的位置在中間靠前,一個能看清整個舞台,卻又不會離得過遠而看不清楚臉的位置。舞蹈系的表演在下半場,容易炒熱氣氛的表演通常排在後面。
「你們集團贊助了?」二宮讀著節目單,表演單的底部有感謝贊助的字樣,他在裡頭找到櫻井集團四個小字。節目一直到九點,結束後短暫清場,變成DJ台與舞池,學會也會提供軟性飲品,今日是畢業生青春最後一夜的狂歡。
「嗯。」櫻井的回應隔著相葉傳過來,相葉拿著節目單,開始說哪幾個表演他特別想看。
下半場開始沒多久就是舞蹈系的表演,燈光切亮的瞬間跟著落下第一個鼓點,數十個人排著隊型,跟著節奏拋開重力,卻又整齊劃一。二宮在中後排的舞者裡看見大野智,明明穿一樣的服裝,跳著一樣的舞,平日沉默且低調的人,此刻存在感卻強得讓人第一眼就注意到他。
那個人跳得特別好啊,那個人的節奏踩得特別準,啊,那個人是我認識的人。
挑染的金髮抓起定型,瀏海隨著節奏甩動扯出完美的弧線,所有的細節都做到定位就完結,沒有一絲拖泥帶水。
「大ちゃん好厲害啊!」相葉的讚揚聲隱沒在人群的鼓譟中。
音樂一頓節奏一轉,散開在兩旁的舞者中央,不知何時穿上由綴飾裝飾得閃閃發光的外套,在聚光燈下閃著耀眼的光芒,一步一步穩穩地向前踏來,大野的獨舞開始了。帶著力度卻又看似隨意往右一指,平日的沉靜安穩不再,眼前是最耀眼自信的Alpha,站在那裡像所有的節奏、所有目光、所有掌聲理應被他收穫掌握。
觀眾們的掌聲在舞群又湧上的時候爆發開來,大野顯然是某種形式的壓軸,二宮在歡呼聲中聽見有人吶喊他的名字,還有肯定來自熟人的笑聲。
相葉在他旁邊大力拍手,跟著觀眾起鬨,謝幕時他們鞠躬,在台下由相葉帶頭,不顧一切對大野智的方向大喊「大ちゃん」,大野循聲找到了觀眾裡的他們,不跳舞的大野穿著一身閃閃發亮的表演服裝,笑起來卻跟以前一樣地軟。
二宮朝他比了個樹杈,大野智半舉著的右手跟著比了一個,很短,但足夠二宮看見了。
晚會結束時間延遲了一點,壓軸是一組樂團,似乎已經小有名氣,不少人們站了起來擠到舞台前方,隨著踩著音箱的吉他手彈奏出來連串爆裂耳膜的音符晃動身體,歌詞描繪著所有人都仰慕的青春,主唱又是甩頭又是蹦跳,氣氛推到最高點,為今晚的表演畫上完美的休止符。
他們留下來看工作人員焦頭爛額的將上百把椅子搬到一旁,儘管動作匆促忙亂,實際上卻沒耗費多久。二宮、櫻井與相葉等在一旁,看大二大三的學弟妹將椅子收起拉到一旁排好,放滿飲料的推車已經就位,當舞台DJ也準備就緒時,大野智從舞台一側朝他們走來。
大野已經換好便服,刷了破洞的牛仔褲與格子襯衫,配著牛仔外套,跳舞時配戴項鍊與手腕上的手環都沒有摘,頭上的髮膠還保持著,走近了二宮才看清他臉上有底妝。
「如何?」大野摸著鼻子,開口問他們心得。
「大ちゃん好厲害,好像那個……鶴!對!好像鶴喔!」
「鶴……?」大野沒能理解相葉的話,倒是二宮似乎想到了。
「就是那個鶴在很多雞中間……欸?是什麼來著?」相葉試著解釋。
「鶴立雞群?」櫻井聽出來了,一臉好笑。
「對!就是這個!」相葉轉頭指著櫻井,對上眼神後換成了手掌,櫻井笑了起來,伸出手跟他擊掌。
「呼呼,這是說我的同學們是雞嗎?」大野的話才剛說完,一旁的二宮忍不住了,大野轉頭跟那笑得歡的人對看。
「哎呀,我不是這個意思!哎呀——」相葉這才發現自己可能用錯比喻,又想開口解釋。
空間的燈光在這個時候暗了下來,換成了各種顏色的光束,環繞在場間,舞池裡已經有不少人了,DJ放出第一首音樂,所有人隨著節奏開始搖擺。
「雅紀,跳舞嗎?」櫻井不管相葉還沒解釋完,伸手碰碰戀人手背。
相葉紅著臉沒有拒絕,被櫻井牽著手帶走了。
「唷,鶴。」二宮撞了大野的臂膀一下。
大野笑著做出一個應當是鶴立雞群的動作,雙手以翅膀的樣子延伸,單腳立在地面上,隨著節奏上下晃動,二宮見狀笑得後仰,跟著做起一樣的姿勢。他們鬧得猖狂,就算旁邊的人都看向他們也不在乎,兩只奇形怪狀的鶴就這麼晃起自得其樂的舞步。
第三首音樂節奏快,大野拿著裝著軟性飲品的紙杯,咬著杯緣問,「跳舞嗎?」
「跟傳說中的前輩一起跳舞,會不會太招搖?」二宮邊笑邊把手中的飲料喝得見底。
他奪過大野手上的飲料杯,連同自己的扔進一旁的垃圾桶。
二宮抓著大野的胳膊往舞池中心走,一路上人們互相推擠著,二宮拉不住他,手逐漸下滑,在終要分脫離前一秒,大野牽住那隻差點溜掉的手,二宮沒有回頭,直到他們成為舞池中心的一份子。
「讓他們好好羨慕我一把!」二宮在暗著的燈光與忘我舞動的人群裡回頭,微彎的嘴角有毫無遮掩的歡愉,他眼裡閃著無比飛揚的神采,往他貼了過來。
大野把手輕放上二宮的腰,覺得真正該被羨慕的人,是自己才對。
18.
「ニノ跟大ちゃん其實好配的啊。」相葉抱著櫻井的脖子,轉頭去看著人群中貼著身子互扭的兩人,沒多久大野做出閃到腰的樣子,震耳欲聾的音樂裡,依稀聽見熟悉的笑聲。
「你別總看別人。」櫻井將人往自己的身上摟,側頭聞那薄荷味最烈的地方。
「欸?吃醋了?」相葉笑嘻嘻地躲掉櫻井的調情。
櫻井沒有回話,相葉覺得平日看著就微嘟的嘴似乎嘟得更高了。
「我以為你不吃ニノ的醋了呢,還是你吃大ちゃん的醋?」相葉還在笑,櫻井後來跟他提過一點二宮簽約時說的話,不過隻字片語,相葉聽著差點落淚。
櫻井悶聲不說話,相葉笑著把自己的額頭靠上他的,散發佔有慾的Alpha用力回頂自己,他想起以往照顧的狗隻,也是強硬地推擠著用頭來蹭他的手,好讓自己撫摸牠們的頭。
相葉對上那對圓眼睛,儘管之中的情感太過直白,他羞得忍不住笑,仍不知死活的繼續說。
「你知道吃醋的狗也會這樣子爭寵嗎?」
櫻井彎著眼睛,語氣散發危險,「獸醫系的相葉學弟……知道狗是會咬人的吧?」
相葉不再調笑了,櫻井不放過他,食指勾著相葉因跳舞散亂的劉海,將它們一一收整在一邊,隨著他的手指滑過,那張讓他心跳不已的臉完整的露出來。
在他往前湊近時先一步閉起了眼睛,一片喧鬧的背景中,相葉環著他的脖子,安靜又乖巧地讓他在唇上落下濕吻。
鬧得過於猖狂導致很快就耗盡體力的二宮,笑著準備離開舞池休息,卻看見前方不遠有對閃得要命的情侶,他用手肘推推大野,指著擁吻著的櫻井跟相葉示意他看,等確定大野也看見了才把臉藏到手肘裡笑。
「好想打擾他們啊。」二宮握拳擋在嘴前,腦子裡盡是惡作劇的念頭。
「你這樣子會被驢子踢的。」大野也笑,看著二宮讓他別打擾自己朋友談戀愛。
「你不知道嗎?有句話叫做談戀愛不如跳舞。」
「那是什麼?」大野還真的不知道。
「聽說是作者的執念,我也不確定是什麼,就是突然冒出來的一句話。」
莫名其妙的對話還沒完,戀愛談得忘我的人終於放開彼此。跟這頭的人對上視線,相葉一跟二宮眼神相接就知道一切都被看光了,用手摀著臉只覺沒臉見人,倒是櫻井怡然自得地拉著相葉的手往他們走。
「差不多了。」大野說,四個人緩緩向舞池外圈移動。
「以往不是還被學弟妹圍住了表演,居然現在就要走了?」大野前輩的傳說很多,其中一個就是晚會跟學弟妹的鬥舞啊。
「不是說好一起回去?」跟學弟妹一起的話,不到散場不放人的。
二宮沒去聽他們兩個說什麼,把相葉拉到一旁低聲取笑他,說到後來相葉忍不住伸手要糊他。
「也是。櫻花正開著,我想散個步再走。」櫻井沒管後面已經玩起來的兩人,還在跟大野說著自己的安排。
大野回頭去看正在打鬧的兩人,「走吧?翔ちゃん說小繞一下看櫻花再走。」
「好啊。」二宮搶先應下,伸手去捉相葉,捉到後把人往櫻井那頭送。
相葉被推個踉蹌,往前踏出去兩步,沒管櫻井伸出來想扶他的手,回頭作勢要踢,二宮迅速躲到大野背後,做出服軟的樣子,相葉眼見自己也踢不到,才回頭去握櫻井還等著的手。
大野櫻井一左一右,夾著二宮跟相葉,四個人緊靠著彼此走下活動中心前的大台階,後頭隱隱約約悶著剩下重音的音樂。走進夜裡,校園裡有著三三兩兩的人,夜的寧靜讓剛從震耳欲聾的音樂中離開的他們一時無法適應,遠離尚在暖機的狂歡,三月下旬的春風吹過,路燈昏黃照著一條小道,紅色磚頭路,道旁是滿滿的櫻花,帶著淡淡的白。
用比平日更慢的速度前進,四道影子拉長在地上,因為光線又交錯分成更多的影子。二宮凝視著那些影子,看著自己跟大野模糊的形狀,右邊的兩道影子比起他們左邊拉得更長,往前走幾步,右邊的影子蓋到了他們身上。
大野順著二宮的視線跟著一起看著地板,春風拂亂了天上的櫻花,於是地上的影子跟著晃動,淡淡的花香混著相葉跟櫻井氣味,他不禁去想二宮的世界,沒有了氣味干擾,世界應該是什麼樣的。
相葉腳步大,沿途環顧著四周,似乎在找些什麼,櫻井跟著他,兩人不知不覺走快了幾步,顧著盯的上影子的大野跟二宮便落在後頭,相葉帶著沙啞感的聲線落在泥土裡,讓二宮不斷的在下一秒踩上去。
「吶,翔ちゃん,櫻花樹上找不到葉子呢。」相葉往前走幾步,仰頭看著上方的櫻花,一片白的枝幹間沒有半點綠,櫻花總是櫻井的象徵,他想在裏頭找到屬於自己的位置,卻沒能看見。
「花落後又會長出來的。」櫻井摟住相葉的腰,沒跟著仰頭,相葉半垂著睫毛還在找。
「為什麼不能並存呢?不是應該要能並存嗎?」下意識往櫻井方向靠,下意識的被櫻井帶著,又開始往前走。
「櫻花是落葉木啊,冬日休眠,復甦時先有花芽,後有花滿開,等花將要落盡時葉子才探出頭來。」
「是嗎?」相葉記不清楚,他本不是個想把花看仔細的人。
也許世界就是這樣吧,相葉看著夜裡滿天的櫻花,眼前有花盛開也有花凋落,事物有自己的法則。所以櫻花若要盛開,就該是葉子付出代價,而葉子豐盛時,櫻花已綻放凋謝了。
「你別這樣想。」感覺到相葉的落寞,櫻井將他的頭往自己的臉上貼,變著法子安撫,「雖然花先開,但通常花沒落盡前,就有葉芽冒頭,那個時刻的櫻樹也有它獨特的美,我們可以努力地維持那個時刻。」
前方兩個黏黏膩膩依靠在一起,後方的大野跟二宮駝著背,就算不冷了還是縮著脖子,也沒要追趕的意思,用相同的速率,接近慢板,走在櫻樹的陰影裡。
「你表演結束接著要忙什麼?」二宮隨意開口。
「畫畫……預計要辦展覽,到時還要到別的城市去。」月光打在二宮臉上,側臉隨著腳步忽明忽滅,那個跟自己對扭的二宮宛若一場夢。
「是其他氣味的畫嗎?」二宮沒有避諱去提那個下午的事情,很自然地提起了。
「沒有,那是畫好玩的……而且你忘記簽名。」大野笑著垂眼,氣味的畫他也就畫過一幅。
「原來我不只跟傳說中的前輩跳舞,還跟大師一起作畫了。」
「是呢。」
「不害臊啊——連推拒都沒有,果然是大師了吧。」
大野沒接他的調侃,只是摸著鼻子笑,二宮拿肩膀撞他一下,他往旁邊歪出兩步,摸著被撞的地方走回二宮身旁。櫻井跟相葉停在前面等他們,一條櫻花路已經到底,他們回頭往校門口的方向走去,夜又更深了一點。
再過兩天就是畢業典禮,無數的年輕人終於投入到殘酷社會中。
二宮沒有離別的惆悵,他的人際跟研究所和博士班的學長姐們交織在一起,而相葉的獸醫系是六年制。所有他新熟悉的事物都沒有變化,其餘讓他在乎的也早已停止變動。
春夜裡的櫻花樹在後方綻放著最美麗的模樣,他們四個聊著閒話,往明亮的市區街道走去,準備回家。
19.
二宮和也躺在實驗室的沙發上,手頭實驗早已結案,現在就是單純的準研究生。
從口袋裡摸出兩把鑰匙,月光打在銀面上,映出模模糊糊的臉孔,兩把鑰匙,一把是那間套房的,另一把是兩天前相葉給他的。
典禮上他代表班級領畢業證書,以該屆第一名的成績畢業,那天櫻井、相葉甚至連大野都來了,櫻井跟大野合送了那間大野帶給自己吃過的漢堡肉兌換卷,他一身黑袍,紫色的領子,胸口別著畢業生的紅花,黃色的垂穗隨著他的動作不時砸上臉頰,他手上還有學長姐合送的花束,將花換到右手,好伸手去接那疊卷子——不愧是有錢人,足足送了五十張。
相葉笑嘻嘻的上前接他手上的花,轉頭把花塞到櫻井懷裡,掏出這把鑰匙來給他。
「我在我家給你留了個房間。」相葉這麼說。
二宮真的沒想到,只能瞪著眼睛看相葉。
「不是說要蹭一輩子的飯嗎?」說著伸手凹他的手指,讓他把鑰匙握住。櫻井看準時機,又要把花還他,二宮只好把鑰匙收到口袋去接。
那天二宮和也難得請了一次客,用掉他四張漢堡肉兌換卷。
也許是該要搬出去了,這學期回去的次數一根手指能數完,房間應該很髒吧,不只冷清,還有很多灰塵。擁有他處的自己,更不可能回到那了。已經很少想起那個人,想起來也不那樣痛苦,記憶裡那人笑時勾起的弧度也不再清晰。反過來記得相葉眼角的摺子、大野黏糊的嗓音、櫻井藏著鋒芒的眼神、實驗室特有的藥劑味、那隻總愛爬到腳邊睡的虎斑……
二宮從沙發上起身,倚著實驗室外走廊的窗,瞭望長假期間無人的校園,他點燃一根菸,七樓這頭黑暗中,他這麼一點隨呼吸明滅的火光微弱掙扎著,終究在五分鐘後燃盡了。
無人居住的房間有股難以形容的氣味,滿是相處的痕跡,即使那人離去兩年仍舊,因為他根本不曾好好打理。
花上好些時間才收拾好兩人的衣物,他們東西不多,三個箱子就裝完了,他不知道自己是否應該通知父親——那人家裡的那位Omega,跟他說自己真的要離開了,他是否想要將兒子的東西拿回去。心裡明白自己應該這樣做,卻怎樣都收拾不出力氣來。
理好衣服起身收拾書房,書桌跟書櫃上相框中的照片一張一張拆出來收好,一個上午過去了不過收拾好兩處。胃開始泛酸,但二宮知道自己不能停下來,像踩一台很沉的腳踏車,上路後就不能停下來,否則想再次開始,只會加倍困難。
大野智看見來電顯示的名字有些意外,自他們交換號碼,他從沒打給自己過,非常少的時候二宮會傳訊息給他,講的都是必要的事。
電話那頭起先只有呼吸,遲了幾秒才對他開口,聲音虛弱:「大野さん,有空嗎?」
他放下畫筆,還有那張畫到一半的畫,他對二宮稱呼自己的方式感到奇怪,但他沒說。
「嗯。」
「大野さん,今天的天氣怎麼樣呢。」原以為二宮有什麼事想說,開口卻是談論天氣。
大野沒有拒絕這個話題。
「唔,我也不知道。」他誠實以告,儘管一個下午轉頭就能看見窗外,但他畫圖總是專注,只有在天已經黑了的時候記得開燈。
「大野さん怎麼會不知道呢?」那頭的人問,像真的想知道。
「今天沒有出門吶。」
「這樣啊……」
「你沒有出門嗎?」
二宮沒有直接回應他的問題,反而說,「大野さん,我今天回家了。」
「嗯?」
「收拾房間好累啊。」二宮躺在床上,四周是空蕩蕩的傢俱跟堆在一角的紙箱,空氣中飄浮著細小的塵埃,像灰燼。
「……嗯。」
「可是不能停下來,否則就再也收拾不了了的樣子。」然後現在明明收拾好了,卻覺得有東西沒能停止。那頭大野沒有回應,房間安靜得讓人恐慌,二宮不得不出聲詢問,「大野さん?」
「ニノ,你現在在哪裡?」大野智的聲音穩穩傳來,他不知道要如何說明自己的處境,大野沒給他更多的拒絕空間,他提出一個很好的理由,「我過去找你吧,搬東西兩個人總是快些。」
二宮機械地報完了地址,螢幕暗下良久,他仍按著沒有絲毫淚意的雙眼,它們被無數灰塵折磨得乾澀紅腫,二宮無力地躺在床上,感覺自己突然擁有很多悲傷。
大野智停在門口,沒有進到屋裡,儘管他實際上不是來搬紙箱的,但總是不好進去。
方才踏出大樓才看見外頭淅淅瀝瀝下著小雨,他沒帶傘,上下計程車只靠快步,外套上有不少被雨水打出來的暗點。門內的二宮看起來比平日矮,約莫要矮上一個頭,瘦弱且單薄,脫去實驗室的白袍與眼鏡,二宮穿著一件薄長袖開的門,領口寬鬆得暴露出半條鎖骨。
遠方傳來春雷的悶響,他們沉默著對視,最後大野開口道:「下雨了。」
「嗯。」二宮眼神落在他外套的雨點上,雨點集中在肩膀一帶。
大野讓肩膀又低下去一點,沾上雨點的外套迎到一個很剛好的角度,所有他能給予的都在那裏,只要二宮往前一步。
可二宮沒有動作,大野維持著姿勢,沒強迫他的意思。
遠方傳來第二聲春雷。
終究閉起眼睛跨出門,自己收拾了一整天,才收拾出這不過一步的距離。他不是那種困在往事裡的人,這輩子早已被決定,終於來到這裡,他不該也不能讓自己又退回去。
像抱著救命的浮木,今天是個特別潮濕的日子,大野智的肩膀又下起了雨。
整個假期二宮都住在相葉家,或者說,他跟相葉的家。
在相葉回千葉時候幫忙餵那隻高傲的虎斑,送養不出去的虎斑在幾天前被相葉正式收編,因為是虎斑貓,相葉直覺式的幫貓取名為虎兒。
二宮沒有攜帶任何傢俱,反而是簡單打點了幾件新的,那晚大野跟電梯外的他道別,目送電梯一層一層的上跳,他拿出手機撥了電話,數字停在十二不動時那頭有人接通。
隔日他回到套房,把箱子填好地址寄到那人老家。
他每月省下一筆房租,布置好的傢俱清一色的木製,並不是太貴的那種,但很實用。他拆開紙箱,把之前裝箱的物品一件一件放到傢俱裡,新的傢俱有股嶄新物品特有的氣味,忙到一半時虎兒走進房裡,巡視領地般繞了屋子一圈,把每件傢俱都踩上一踩又大搖大擺地離開。
相葉似乎覺得他需要獨處,這兩天只有吃飯時才叫他。其實他已經收拾好了,還是原本那個平靜安穩的二宮和也,也許……比之前更堅強些。
20.
四月初櫻井問他能不能提早跟實驗小組的人見面,過幾日有個聚會,他答應了。
約定那晚他坐上櫻井派來接他的車,車子開到都外的郊區的園區,駛進一幢大樓的地下室,才剛從車內跨出一步便有人來迎。
屬於他們的研發中心隱密的地底,必須刷特殊的員工證才能進去,他還不是正式員工,只能跟著領路人走,聽他沿路跟他介紹設施,最後領他進入同在地下的會客廳,幾張圓桌擺著食物跟飲品,顯然日後要共事的同事正三三兩兩的交談著,氣氛顯得特別生疏。後來他才知道前一批人的實驗宣告失敗,集團決定將實驗人員解散重組,那天遇見的所有人都是新血,老人們都已調離這個崗位。
二宮啜飲著手上的香檳,猜想著這次的變動跟自己、跟相葉有多少關係,他並不清楚櫻井在這方面的能力與權力,但啟用的研究員都特別年輕,這似乎是櫻井的主意,二宮甚至是相比下屬於較為年長的。當然還是老樣子——幾乎都是Omega,少數一兩個Beta,唯一的Alpha是櫻井之前向他提過的醫院人員。
那個Alpha留著一頭棕色栗子頭,帶著一副紅色的粗框眼鏡,左耳上垂著一條長鏈,完全看不出是個醫科生,甚至不像個Alpha,反而是他旁邊低頭跟他說著話的男人更像醫科生,而且是大學部一年級的那種醫科生。
拿著一盤壽司站著一口一個的人,在他拿著盤子幫自己夾些冷食時開口自我介紹,龜梨和也,和也兩個漢字寫來跟他相同,但不同念法。龜梨指著栗子頭的Alpha向他介紹,Alpha叫上田龍也,在他身邊的是他的Omega中丸雄一,龜梨跟他們是同校的學生,來自都內另一所大學,上田跟中丸是已經終身標記的關係。
龜梨跟自己一樣,已經標記過了,二宮沒想問這些私事,初次見面問這個總是不好,但龜梨似乎不在意,他說標記他的Alpha味道是強烈的菸草,如果聞到他身上有菸味還請放心,又笑說年輕時犯下許多錯,如今才明白有些事只有自己能善後。
二宮喝了一口香檳,沒去接龜梨的話,房間另一頭那個叫中丸的Omega圈著上田的腰,似乎是要上田吃慢一點,那姿態跟櫻井對相葉的保護如出一轍。
他發現眼前每個他見到的人,都是怪人。
那天他們一同幫實驗取了個代號,二宮提議的,他是那種能迅速融入並讓群體傾聽他意見的人,於是那夜他們成為了玫瑰。
看似我見猶憐,實則強韌帶刺。
相葉從千葉捎回兩大箱海產、幾大包自製餃子跟三大包酸菜。
他分了一點讓二宮幫他拿上樓給大野,大野頂著一頭亂髮開的門,睡眼惺忪地接過,含含糊糊地說熬夜畫了兩天,眼下正在補眠。也不知道為什麼櫻井能那麼快知道,下午傳來簡訊向相葉問有沒有他的份,最後乾脆約了晚上一起小聚。
大野智似乎還沒睡飽,二宮看他那樣就特別想鬧他,每當他閉眼就伸手去戳。席間櫻井吃得特別開心,桌上疊起一小堆的貝殼,桌上的酸菜有一半以上是被他吃掉的,相葉看出他喜歡,把剩下的兩包都給了他。
送走Alpha們的二宮跟相葉為晚上的聚會善後,在二宮把盤子一一放進烘碗機裡時,洗碗的相葉突然問他。
「ニノ……你覺得我這樣好嗎?」
晚上吃飯時櫻井跟他說這年是他的論文年,要花不少時間讀文獻,櫻井滿嘴貝類,嘴裡咀嚼著,兩手一拍合起掌,對接下來沒有更多時間陪他出門表示抱歉。櫻井也許沒有別的意思,但相葉卻對於那藏在裡頭的「出門」感到在意。
「什麼?」
「交往一個多月還是不願獨處的我,是很糟糕的情人吧?」相葉臉上帶著苦笑,把最後一個盤子洗好。
「嗯……你有你的原因不是嗎?」二宮接過最後一個盤子放進烘碗機,按下啟動鍵,「翔ちゃん對你說了什麼嗎?」
「沒有,他什麼都沒說。」相葉低頭看著自己的腳趾。
「他是真的喜歡你。」二宮想起那日櫻井篤定的眼神,還有讓他加入研究時的果決,他指指相葉脖子上的吊墜,試著安撫他的不安,「我想他是個肯等待你的人,能讓你照自己的步調走。」
櫻井問過他小時候的事,他省略所有過程中產生的難受,只說了結果。他重新回到學校後總是避免跟人有肢體接觸,直到認識二宮,他才明白肢體距離能帶來多大的滿足感。
如今二宮拍拍他的手臂,還順手擦了兩下才離開。
其實櫻井很忙的,研究生的課少,要念的書卻很多。櫻井雖然沒有當老師的助教,但他在公司那邊似乎擔任挺重要的職位,他們出去的幾次約會不時有電話打來。相葉留著一盞夜燈,抱著虎兒縮在床上,無意識地揉虎兒的臉,貓咪發出不悅的叫聲,卻沒有進行更多反抗。
那人總是留給他足夠的拒絕時間,所有的碰觸都是。一開始他沒注意,對櫻井每次都問能不能牽他的手感到害羞,後來才注意到櫻井摟腰之類的舉動都是很輕地放著,直到自己往他的方向靠才摟實。點滴間漸漸習慣櫻井的溫度跟碰觸,反過來換他會先一步牽櫻井的手,靠在他的肩膀上打趣說他肩膀特別滑溜。
貓咪玩起他脖子上的鍊墜,他連忙把墜子從貓咪爪子上挪開,虎兒終於受不了他的自私,雙腳一蹬跑掉了。
他無奈的叫牠兩聲,貓動動尾巴沒再理他。他把自己塞進被窩,吊墜裡的抑制劑清澈透明,二宮說得對,明明櫻井願意給他的好通通鎖在這裡。
他不排斥櫻井的親近,反而是貪戀櫻井給予的碰觸,有過不少想要更多的時候。所以他才猶豫,他也想更親近一點,享受只有兩人的世界,又怕一旦獨處不是櫻井把持不住,他先一步失足。
所有鮮活的都會死,信息素帶來的激情會衰退,他想好好跟人過一輩子,櫻井可以是那個人,也許櫻井不是。一個月來的交往讓他情不自禁開始想,既然喜歡並不是實物,那麼這樣的喜歡也許有不死的可能。
漫畫上的真愛如果真的存在於世界,他一個受生理支配的Omega,又要怎樣才能知道眼前的人,是不是真愛呢。
[1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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