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章非自願性行為有,請妥善避雷。
36.
事情是如何發生,又如何演變成如此局面,已難以追溯。
原本只是低調申請專利,立案後由政府給予編碼,並將內容簡單描述於公開的網站上供人查閱。他們不知道極端團體是如何在第一時間找到資料,立案兩天後,這項研究成果被曲解成多種不同的版本,最終變成「鼓勵O離開自己的A」的研發。
社交網站上〈櫻井集團秘密研究目的只為煽動AO仇恨〉被熱烈轉推,上萬轉推與討論,接著平權團體加入回文行列,雙方開始筆戰,引起更多旁觀者,隨處是失控漫延的情緒。
櫻井抱著相葉睡得正香,桌上的手機響動幾聲,沒吵醒櫻井,反而吵醒相葉。
「翔ちゃん……」相葉用手肘推推櫻井的胸膛,櫻井嗯了一聲就沒了下文。
「翔ちゃん你的手機好吵……去接……」
櫻井這才聽見了,把相葉的臉掰過來親一口,才起身去找自己的手機。
「喂?」
電話那頭是松本,短短幾句話的訊息量很大,櫻井馬上清醒了。
「是?你說什麼?嗯,我現在去看,你先通知天海,別打擾其他人。」
「怎麼了?工作的事?」相葉聽出櫻井聲音裡的嚴肅,迷迷糊糊坐起來。
「嗯,你繼續睡吧,有事情我要用電腦確認一下。」
櫻井說完打開背包,取出電腦往客廳走,相葉卻跟了出來,邊走邊打哈欠。
「我幫你泡個咖啡再睡……」
「謝謝。」
櫻井打開自己的電腦,很快找到了松本所說的話題,他沒有想要細看,資訊卻隨著滑鼠滾動,不斷竄進腦袋裡。
「呵呵,怎麼會有人想破鞋當新鞋?破鞋永遠就是破鞋,用過永遠就是被用過。」
「Beta表示爆米花準備好。」
「憑什麼Omega要為你們這種Alpha留下啊?看看上面那是什麼話。」
「被標記就去找Beta啊,反正他們又聞不到。」
「樓上說得Beta好像回收場一樣,有點腦袋好嗎?」
「我是一個喪偶的O,我覺得我現在的日子很好,並沒有想要解除標記。」
「造物主給了Alpha標記多人的權利,代表的是Alpha本身就比較優秀,Omega這樣麻煩的性別,好不容易因為抑制劑少添一點麻煩了,這研發出來不就想破壞家庭結構?政府就不能管管?」
「我覺得Omega的權益已經很高了,再給他們更多選擇不知道會亂成什麼樣子。」
「Omega就不是人嗎?Omega就該當Alpha的奴隸嗎?」
相葉在他旁邊放下咖啡,靠著他坐下來,他試著把螢幕換個角度,伸手要他去睡,可沒來得及。
相葉對著螢幕微微一愣的樣子讓人心疼。
「你別看,這些人只是想發洩憤怒而已。」
「沒事,我很習慣這些的,我聽過很多了。」相葉端著自己的馬克杯,給櫻井一個你放心的笑容,還說,「我在這邊陪翔ちゃん,這些你看了也會難受的。」
「那你別看,都是大同小異的東西。」
「嗯,我知道。」相葉的手環到他的腰上,帶著薄荷跟咖啡的香氣。
櫻井接通來自天海的電話,與她商量可行的處理辦法,同時評估討論情勢,過高的討論熱度已經引起新媒體的注意,就在剛才他找到了第一篇相關的新聞報導。
他明白早上進公司要面對的是來自高層的質疑,他必須說服天海跟自己一起前去會議說明研究內容,天海的聲音並沒有恐懼,她說小組早知道有這樣的一天,眼下不過提早發生而已。
櫻井在清晨五點多接到父親的電話,他知道這次處理得不好,他進公司一路以來的優秀表現都將歸零,而如果給不出好的解答,研究甚至會被叫停。
相葉還抱著他,人卻靠在沙發上睡著了,櫻井一面準備會議要用的資料,一面感受那即使在睡夢中也不願讓自己孤單的溫度。
這一切不在他的計畫內,成敗在此一戰,他卻沒有恐懼,甚至有些興奮。
他太清楚自己做這一切的理由,儘管計畫不是在他手上開始,卻是由於他重組的提案而有了進展。他知道自己是個Alpha,永遠不能明白Omega的苦,愛上相葉後他才明白,有些事情他一輩子都無法真正理解。
但他知道他有自己能做的事,眼下他所做的對抗與抵擋,都是為了讓他的Omega日後少受一些責難,少背負一些苦痛。他們只剩下那麼一點點路途,而他不能夠輸。
相葉在休息室看著小螢幕裡記者會的轉播,櫻井跟天海坐在台上,原要上台卻被天海和櫻井一同阻止的松本,跟他一起留在休息室裡。相葉靠著沙發,拳頭不斷緊了又鬆,鬆了又握;松本在室內來回踱步,毫不掩飾的緊張充斥在狹小的休息室裡。而郊外的地底,玫瑰的成員們聚集在交誼廳,看櫻井跟天海獨自面對群眾與媒體,試著為這幾天的論爭作出解釋。
櫻井跟天海一身西裝,站起身來第一時間彎下九十度的鞠躬,看一片閃光燈定格這一刻。
所有人在櫻井拿起麥克風開口那刻不由得屏住呼吸。
櫻井首先對這幾日的動盪感到抱歉,他的姿態讓人以為他就要認輸,轉播畫面裡的記者群中已經有人露出得勝的表情,然而相葉知道他沒有,玫瑰的成員們也知道他沒有。
櫻井開始他從容不迫的說明,就如同他那日說服公司高層,他的嗓音堅定踏實,內容誠懇不批判。
「第一管抑制劑的初衷,也是為了讓世人們能更自由的過生活,抑制劑不只讓Omega從終日的生育輪迴中離開,同時也使得Alpha跟Omega之間有更多生理慾望外的可能。解除標記的研發,也是基於一樣的理由,是想讓人們擁有更好的未來,以及更完整的自由。
我們並沒有想要拆散任何人,在天性下終身標記後信息素帶給彼此的穩定相吸,並不會因為此項研發而改變。我們的研究成果只是提供一個選擇,讓那些不幸喪偶、後來離異的、被拋棄的、被強制的Omega們有一個重新開始的機會。
對於所有性別的處境,無論是Alpha、Beta、Omega,我們的集團旗下都有相關的研發,我們從來不只專注在一個性別上,我不敢說我們做得最好,但我相信我們集團絕對是用盡全力發展每一個項目。
實驗仍在測試階段,離落實在人體上還有很遠的距離。我們集團從不鼓勵仇恨,研究本身只是提供Omega解除標記的選擇,並沒有要強制任何人解除標記。
最後,對於這幾日造成的不安,我代表我們集團表達最誠摯的歉意。」
松本看相葉在櫻井打開休息室門的那瞬間抱住他。
櫻井後方跟著的天海對他露出解脫的笑容,儘管後續效應不可預測,但他們已經把能做的都做完了。
相葉收緊雙臂,眼淚滴到櫻井的髮間,溜進衣領。
這就是他的Alpha,正直且優秀,溫和而有禮,卻從不輕易妥協。
37.
二宮一如既往留守實驗室,自從實驗進入第一階段的活體測試,他將大野送給自己的撲克牌帶了過來,重複變著一樣的魔術,翻出紅心A,切牌,然後再翻出來同樣的那張紅心A。
儘管熱度在一度衝上榜首,研究所引發的事件在記者會後逐漸平息,儘管仍有少數偏激言論,卻不如開始時那樣多人轉推了。世界變動的速度過快,就連議題也是速食的。
那張萬年離不開牌面的紅心A在他的指尖翻飛,他想著某次實驗時堂本剛跟他說的話——當堂本聽完他不跟大野在一起的理由後,是這樣建議他的。
「你知道嗎?與其被愛,不如好好愛人。」堂本看著他把一管藥劑注射到小白鼠的身體裡,開口雲淡風輕,二宮知道豁達是由無數看不見的痛苦所淬練,他也是那樣長成的人,他好奇堂本剛的人生經歷多少波折,才達到這樣的厚度,「你只要認真愛人就好了,當愛則愛,若他剛好愛你,錦上添花而已。」
若還能愛,當愛則愛。
二宮翻著那張紅心A,當時的大野智對自己表達此心不變。
如今實驗有了曙光,是否真如堂本所說,該趁自己還能愛時當愛則愛?
二宮想得專心,沒聽見實驗室門被推開的聲音。直到一雙粗壯的手從背後勒住他的脖子,將他從椅子拖下地,他才意識到有不速之客。
手上的撲克牌啪啦啪啦地彈開,散落在桌子跟地板上,他看不見對方的臉,也許是因為緊張,信息素的氣味嗆進鼻腔,儘管無法影響他。
他明白了來者是個Alpha,也在那瞬間明白了來者的目的。
他奮力反抗,手、腳、牙齒、頭部……能使力的都用上,背後的人似乎學過武術,避過後踢的同時將他按在桌上,他能容口腔感覺到自己的臉扭曲變形,堆疊在桌上的紙張高高低低隔得他發疼,隨著掙扎他聽見玻璃碎裂的聲音,不知道砸碎的是試管架還是培養皿,也許是全部。
手腕被人一手大力按住,血液無法輸送到手指,正當他每根指頭都逐漸失去知覺,再沒有任何力氣掙扎時,那人突然將他翻回正面,背著光他看不清臉,對方抬起右手,在他還沒反應過來前賞了他一個巴掌。
「賤人。」二宮只來得及看清那雙眼裡帶著的冰冷恨意。
施暴的人似乎很滿意自己一個巴掌就讓二宮腫了臉。
想必將他看成十惡不赦的罪人吧,接二連三揮落的巴掌都是他應得的份額,二宮知道眼前的人認為他自己是正義之師,這不是純粹的暴力與私刑。他的行為是為了維持這世界體制進行的整理,他們都是不規則的符碼,理應被糾正。
嘴裡全是鏽鐵味,天花板上燈一圈一圈的晃著,晃得他頭暈還頭疼,整個世界都在旋轉,差一點點就要開口懇求對方停止,但最終沒有,他癱軟在桌上任憑對方施暴,想著多挨幾下打就麻痺了,事實也是如此。
方才掙扎太久,長年待在研究室的他沒什麼體力,當對方拿出塑膠束帶綁住他的雙手,他像死屍般動也不動,當布團塞進嘴裡,撐開口腔,他在心裡吐槽自己連喊救命的力氣都沒了,真是多此一舉。
他也不意外最後那人一把扯掉他的褲子。
「你說你這什麼臭味,都被標記過了味道還這麼難聞。」
那人的東西捅進自己的身體裡摩擦著,隨著抽動,器官分泌出些許液體,更多的是撕裂而出的血液。也許是因為他面無表情,那人得不到懲罰的快感,把東西拔了出去,翻過他癱軟無力的身體,按著他的背再次捅進來。
疼當然是疼的。
但一切太過荒謬,像劇本寫得特別幽默的滑稽劇。在決定跟體制作對時,便多少猜過可能遭受的攻擊,被強暴是可能性最高的其一。他知道今天不是自己,也會是組裡的其他人,他不過是倒楣一點而已。
實驗室充斥著施暴者信息素的氣味,同時迴盪著空洞的肉體碰撞聲,身下紙張被折磨的撕裂聲,他側過頭,大野智給自己的撲克牌散落在四處,那張紅心A卻那樣恰巧,落在自己面前。
「這不是挺享受的嗎?賤貨。」
那場車禍後至今四年多,他再次在空氣中聞到自己信息素的味道,但他感受不到任何歡愉,反而有種生理上的不適。
「你們的藥如果成功了,我就可以標記你了呢。」
嘴裡的布塊使他無法咬緊牙關,痛哼被解釋成呻吟。
「你就是因為身體這麼賤,才巴不得研究出方法讓人再標記你一次吧?」
他失去了時間,耳邊響起那人穿褲子扣皮帶的聲音,他甚至無法明白對方何時離開自己的身體,但他能感覺液體流下腿間。
「Omega就乖乖當Omega,發明那種藥,我的Omega離開我你怎麼賠?」
只剩一人的房間,腦袋卻嗡鳴不止。
二宮試著撐起身體,卻不小心滑落到地上,雙手還被綑著,幾乎耗盡全身力氣才從被扒下來的褲子中摸出手機。也許櫻井很快就趕來了,他不知道,他連陳述事實的話都沒能說完,他失去了意識,昏倒在實驗室裡。
二宮再次擁有意識時雙手早已重獲自由、那沾滿自己血液的布塊也被取出,身下的狼藉被草率收拾過。但二宮本人並不清楚這些,他第一時間分辨出來、進入腦海的只是一對大眼睛。
櫻井翔的眼睛。
「醒了醒了,翔ちゃん。」帶著沙啞感的音色,是相葉。
「我知道。」櫻井的聲音有股安定感,就像他的氣味,深山的樹林會有的氣息,並不是腐敗的那種……二宮恍惚地想。
「沒事了。」櫻井說。
「嗯,沒事了。」相葉也湊了過來,現在他眼裡有四隻眼睛。
他看看櫻井再看看相葉,終於理解了情況。
像浪濤中抓到浮木的倖存者,相葉的手溫暖且堅定的握著自己,櫻井將他按在肩窩。
他逐漸明白自己的處境,櫻井的懷抱、相葉的手掌,害怕與恐懼眼看就要沸騰,即使他自認看透,即使他跟組員們都明白這種事終究會發生,即使他知道有些人就是自私。
心底最脆弱,始終不解為何有人能如此邪惡的那處,終於在此時失去控制。
一生面對過的,所有純粹的惡意都在此時回過身,從記憶的底層翻身而出,朝他衝來。
不由自主地顫抖,起先只是啜泣,接著哀號起來,滾落在臉頰上的是難以停止的眼淚。
這世界可怕的事情太多,不是只有信息素會讓人侵害別人,恨意也能。可笑的是到頭來,這些人報復的方式卻是如此沒有創意,他早就被標記過了,身體留不下永久性的後遺症。而隨著他們研究的成功,最終再不會有了。
可這只是讓身體上的傷口癒合,那些僅只因為你是Omega,世界就對你帶有的惡意,那些在成長中刻下來的細小傷口,又要如何才能癒合?一個人的心靈能夠受多少傷害呢,即使有很多人透過結合得到幸福,那被結合所排擠的他們又算什麼。
二宮不只一次想過如果可以不要作為一個Omega活著那是多幸福的事,玫瑰的組員們很多人都這樣想過,然而不管是喪偶、少年輕狂還是被強迫,他們都活下來了。
不得不活下來了。
「為什麼……」終於累了,二宮嘴裡只剩下淺淺的呢喃,緊閉著雙眼不斷反覆問著其實他們都知道沒人能答的問題,「憑什麼我要為那些人的恐懼跟自卑放棄人生?」
相葉抱著他,把頭埋在頸間,他不知道自己感受到的涼意是他的汗水還是相葉的眼淚,他分神去想身後支撐自己的手臂應該是屬於櫻井翔的。
「為什麼吶……為什麼。」沒人能夠回答,他也不需要回答。
每個問句都是他這種Omega終身帶有的疑問,只是多數的人從不傾聽,他們認為他們沒重要到需要解答。
上田做完檢查,幫二宮打了一針,止痛且安眠,讓傷者先好好睡上一覺。
櫻井跟相葉站在門口,當他準備開口說明傷勢時,走廊盡頭的電梯門開了,一個有些單薄的身影捲著寒意,往他們匆匆走來。
大野智一路以來不斷試著冷靜自己,卻在看見櫻井跟相葉時心臟一跳。
「人呢?」他盡量讓自己平靜些,可聲音卻是顫抖著的。
「在裡面。」櫻井讓開來,大野便頭也不回的推門進了病房。
二宮醒來時天將要明,整個空間安靜得似有嗡鳴,有一秒鐘的時間裡,彷彿所有事情沒有發生。大野智就坐在床邊的椅子看自己,想必已經看了整晚。大野見二宮醒來,起身坐上床緣,床因他的重量下塌,牽動傷口,二宮不得不皺起眉頭。
他想自己這個樣子不好讓大野看到,卻沒有力氣開口要他離開。
暖黃的床燈打在二宮臉上,大野抓起二宮的手,輕輕放進自己掌心,感受那如將死之人般的冰涼。
「……你來了啊。」二宮的聲音嘶啞,幾近無聲。
「嗯。」
二宮閉眼沒有再說。
大野低頭看掌心裡二宮的手,指頭短短胖胖的,白得近乎透明,他曾不止一次牽二宮的手,心中滿是悸動。二宮掌心粗糙,因為長年接觸藥劑非常乾燥,大野拇指緩慢蹭著二宮的手背,視線離不開他手腕上的綁帶痕跡。
「和也。」他看二宮滿是青紫的臉,忍著情緒。
「嗯?」
「我以後都不走了,好不好。」
二宮沒有回應,直到感受手背上的涼意,才睜眼去看。大野智皺著一張臉,沒有出聲,他看他好半晌,最後只能這麼問他。
「……怎麼哭了。」
「你也難過,我幫你哭。」大野智邊說,邊用手去抹二宮手上的水漬,才剛抹掉,新的憐惜又砸了上去,他重複著徒勞的動作,竭盡所能不發出更多聲音。
二宮看著哭紅了一雙眼睛的大野智,心軟得一蹋糊塗。
「這都是沒辦法的事。」二宮說得輕,聽在大野耳裡卻很沉,沉到心底最深的地方去。
「讓我靠你近一點,好不好。」大野努力收起眼淚,他看二宮的眼睛,無比執著,甚至有些強硬。
二宮想起那時映在眼前的紅心A,還有堂本剛說的當愛則愛。
二宮將自己的手掌緩緩抽離,最終藏進被子裡。
只有兩人的房間很靜,二宮的回答跟在大野絕望嘆息的後頭,特別清晰,特別透明。
「好。」
大野智掀開被子一角,盡量不動到床鋪,當然還是牽扯到傷口了,二宮無聲地忍著。誰也沒想到再次見面自己會渾身是傷,離上次見面又過了三個季節。他們並躺在病床上,大野小心翼翼把自己護在懷裡,他的頭靠在大野的肩膀處,帶著鹹味跟濕度的海洋氣味包覆了他。
沙漠裡遇見了海,若還有愛,當愛則愛。
他苦苦掙扎,妄圖等一切塵埃落定再回頭找他,卻仍敗在這人眼裡。
大野的氣味讓人懷念,病房的窗簾拉起,他看不到外頭的時間。原來不過一覺,醒來就能恍若隔世,二宮想。不知道現在睡著,醒來又會過上怎樣的日子。那日子,還會比今天苦嗎。
不會的吧,不會了。
38.
二宮睜開眼睛,對上一對彎彎的眉眼,他過幾秒才想明白那是大野智。
「餓嗎?」大野智維持著昨晚的姿勢,不知道他看了多久,這才剛醒就問他。
「……嗯。」二宮下意識應他。
「我去問護士你能吃什麼。」大野摸了摸他的臉,動作很輕,他沒感覺到疼。
他配合著大野的動作把頭移到枕頭上,傷口還是疼的,卻沒有昨晚那樣痛了。他側著頭看大野慢吞吞下地的背影,那人穿起病房的涼拖往外走,一切自然得像他們從沒分別過,像他抽身離開的九個多月並不存在。到頭來無論信或不信靈魂,溫度一樣的另一個人,就在那裡。
「護士說你吃流質的,等等送來。」大野智帶著拖沓的腳步聲走回來了。
「嗯。」
大野拉過一把椅子坐在床邊,到被子裡捉他的手,二宮任憑他動作,想了好半天,才想到能說的話。
「你自己呢。」二宮看不見現在幾點,隱約知道時間不早,句子一長才發現嗓子啞得厲害。
「我等你吃完我再去找吃的。」大野聽明白了,安撫道。
他沒再說,護士送來一小碗粥,大野扶著他半坐起身。櫻井安排的是最高級的病房,昨晚神智恍惚沒能注意,坐起來才發現病房很大,沙發小桌電腦什麼都有,壁鐘的指針讓他知道已經是下午兩點多了。
大野智端著粥,舀起一匙輕輕吹過,仔細確認熱度,才湊到唇邊餵二宮。
粥滑進嘴裡,滾過傷口,痛得不行。
一碗粥吃上半個小時也沒吃完,其實二宮早就不想吃了,但每當大野拿著湯匙湊到唇邊,他就不由自主地張口,直到見底都是如此。大野的碗才剛放下,病房的門敲了三敲,進來的是上田。
大野智又去握二宮的手,像怕他消失不見。
上田明白過來眼前的人是誰,想起中丸口中那個無奈說著人體測試還很遠的二宮,跟二宮昨夜送來後他看見的每處傷口,反覆思量找不到一句合適的安慰,最後只能回歸醫生身分。
「其實都是皮肉傷,處理得也算……及時。這幾天上藥好好休息,口腔裡的傷口影響進食,這幾天先以流質為主。驗傷單開好了,怎麼處理櫻井さん說他再找你討論。」
「嗯。」二宮手指微微彎曲,回握住大野。
「我會告訴櫻井さん你已經醒了,他應該等等會過來,要我先幫你辦出院嗎?」
「好。」
上田咬著下唇,似乎還想開口再說點什麼,卻是什麼也沒說。
上田走後,大野捱在床邊坐著,也沒想說話,只是像昨天一樣磨著他的手背,塑膠束帶勒出來的痕跡變淡了些。大野智變黑也變瘦了,頭髮倒是維持著一樣的長度,整個人卻比以往更沒精神。
「你工作呢。」二宮想打趣大野,但沒挑對語氣。
「其實畫展我不用一直待在那邊的,而且現在剛好最後一站。」只是知道你想避開,乾脆主動幫你避得遠些,也免得自己有念想,「最終日我再搭新幹線回去,當天就能回來了。」
「嗯……你都要蹭破皮了。」二宮想笑,牽動嘴裡傷口,成了一個又哭又笑的怪表情。
大野放開二宮的手,好半天才說,「抱歉。」
二宮這次是真笑了,再疼也想笑出聲來,破損的嗓子笑不出什麼太好聽的聲音,還是感染了大野智,大野智也笑,邊笑邊坐到他旁邊,二宮靠著大野智的肩膀,把他肩頭笑濕一片。
櫻井在上田走後沒多久,跟相葉一起敲響病房的門。
相葉一看見二宮臉上浮起的瘀青就紅了眼眶,二宮靠在大野身上,他沒有多餘的聲音安慰相葉,只希望他別對這些事感到愧疚,好在相葉已經能夠明白,沒說對不起這類的話。
櫻井沉默地站在一旁,鮮少流露情緒的臉如今繃得緊,二宮方才對他表明不願提告。他昨天接到二宮電話時跟相葉正要就寢,等他跟相葉匆忙趕到實驗室,看見的是他們的好友,就那樣光著半身,狼狽倒在紙牌、紙張跟玻璃碎片裡。
他昨晚通知玫瑰小組成員暫停了實驗,今早的公司會議,他耗盡唇舌才說服高層將實驗室遷到更隱密的郊外,地點此後對計畫外人員完全保密,他通知玫瑰組員他們即日起擁有一段假期。
其實櫻井知道為何二宮不願意走司法程序,昨晚的暴力就是想讓他們受傷。馬上提告,個人的極端行為將會被轉化為整個群體的勝利,反而造成更多無法預計的波折。但他就是不甘心,特別不甘心,是他想得不夠周詳,他應該要知道仇恨不會只存在於集團之外,而是藏在每個角落。
他應該知道的。
可不甘心是他自己的情緒,重點是二宮的意願。
「尊重你的決定。驗傷單保留著,相關證據我也會讓人好好保存,時效內要是改變心意,我們隨時走法律程序。」最後櫻井只能這麼說。
「好。」
「出院已經辦好了。」櫻井說。
「現在回家嗎?」相葉問。
二宮才剛要答應,就被大野智截斷。
「他回我那。」
二宮看了他一眼,大野智這角度的臉頰特別圓,他忍著疼對相葉聳聳肩,一臉我也沒辦法的樣子。
相葉看他們兩個終於走到一起,心底高興,他想這是唯一發生的好事,至少這一連串惡意中還有一點什麼美好的事情一同發生了。
「太好了,真的,太好了。」相葉不斷地重複著,像鬼打牆。
二宮忍著疼也要笑,他決定之後都這樣過日子,再疼也要好好的笑,他沒忍住對相葉的吐槽,「……你別笑了,真難看。」
然後他看相葉笑得更難看了,跟他自己一樣。
退房前大野收拾著東西,其實也沒什麼可以收拾的,不過是把椅子歸位。
「你還沒吃呢。」二宮緩緩下了地,止痛藥讓傷口不再那樣容易牽動神經,只是行動還是快不起來。
「我沒關係。」大野過來扶他。
「有關係。」
「沒關……好。」還想堅持的大野想想爭下去不過是讓二宮多說話,乾脆地答應了。
他拿過相葉帶來的衣服幫二宮換上,二宮乖乖站著讓他忙,大野動作輕柔小心,總是這樣的,大野智這人。
說不清楚,道不明白,光用行動就把自己吃透。
「……你送我的撲克牌,還在實驗室。」回家的車上二宮看著窗外,突然想起來。
「嗯?」
「你記得讓櫻井幫我拿回來。」
「好……我後來想,你當初抱怨只有一副牌很多魔術不能變……」大野智說得很慢,九個多月的離別,足夠他把兩個人之間的相處反覆回想,「是不是想要我多給你一點。」
二宮的視線透過車窗的倒影對上他的,一秒後撇開了去。
「……你哪有那麼多顆心能不變,少臭美了。」
大野看二宮發紅的耳根,想二宮其實也沒怎麼變,他伸手去摸他發紅的耳朵,等到二宮不耐地轉頭,才說:「你說的對,我心就一顆,我也不擅長變。」
「……不要臉。」二宮無力地打掉他的手,又不看他去看窗外了。
大野軟呼呼地笑起來,他們坐在後座的兩邊,他隔著一個座位去握二宮的手,沒被掙脫,就加倍用力地扣住。
心為二宮和也疼痛不只一點,靈魂自丟在夢裡再沒想過跟他取回。
二宮和也跟大野智的靈魂,在找到適合的溫度後就捨不得走了。有些東西本質上就是永恆的,一旦明白就難以變動。
它們存在在那裡,無關乎你認或不認它,信或不信它,無關你逃或不逃,證明與否,它就在那裡,兜兜轉轉最終歸宿是它。遍體麟傷也好,滿心不甘也好,歡天喜地也好,它就只是等在那裡,而你不自覺中已經向它低頭。
有人會說這是命運,二宮會說都是僥倖。
無論哪種,都是沒辦法的事。
39.
二宮被大野帶回十二樓養傷,櫻井也就跟著相葉回家。
他總擔心在校的相葉受人攻擊,畢竟他們穩定交往,不曾躲藏。有心人想進行報復,相葉是很容易找到的目標。也是因為相同的考量,當初他跟天海才極力阻止松本出席記者會,就算是Beta,松本身為直接參與者,更可能被當作洩恨對象。
發生在二宮身上的事變成永遠的遺憾,刻在所有人心底。儘管他們每個人都足夠堅強,包括二宮,他們都撐起自己站起來繼續往前走,可那不代表他們身上不帶著傷。
相葉也好、玫瑰成員們也好,櫻井跟他們一同面對颶風暴雨,漸漸明白有時候,有些人活著本身就是種幸運跟成就。
復而想起二宮曾對他形容相葉雅紀:世界殘忍,而他溫柔。
Alpha也好、Beta也好、Omega也好,好多人都是這樣的,在苦痛與絕望裡頭持續往前走。
二宮也是這樣的,這世界殘忍,而二宮溫柔。
冬日將至而未至,早晨室溫停在貓不得不鑽進被窩的刻度,相葉也醒了,一條小腿跨在他身上,連日緊繃的神經如今終於能放鬆些,愛人趴在他胸口喋喋不休,說著動物們發生了什麼趣聞,當他忍不住隨那些故事笑出聲,就見相葉的髮絲跟著發顫。
相葉已經得到市立動物園的內定,畢業後就要去當飼育員,櫻井知道他當初說想去非洲大草原是認真的。櫻井沒放棄自己腦裡那張人生計畫表,下一步原先還有幾年,但他的相葉讓他想把人生規劃全數提前,他是如此迫不及待想跟他一起往下一步走去。
他還沒能細想,畢竟這一連串事件讓他累得不行。
時間轉到不得不起身的角度,櫻井估摸著還有一點時間,伸手把先下地的相葉拉回床上,按著人問,「下次是下下周對不對?」
「嗯……」相葉知道他在問什麼,之前兩個月櫻井事情多,他們連試都沒試,失敗多次後得知沒時間試時反而心中一鬆。
「……再試試?」櫻井邊問邊吻,一隻手摸到相葉手掌,來回在無名指上逗留。
「翔ちゃん你……」
「不願意嗎?」櫻井的聲音就在耳側,沿著一道呼吸往脖子下方滑去。
「沒、沒有……」
「嗯。」櫻井沒再撩人,咬相葉嘴唇一口,從他身上移開,大搖大擺往浴室走去。
搞不懂櫻井翔到底是在暗示還是單純湊巧的相葉在床上發楞,浴室傳來流水聲,他終於意識到不對,他還要準備早餐,跳起來往廚房走,邊走邊搔頭。
櫻井沒關浴室門,他咬著牙刷看相葉滿是迷茫的背影,心裡滿足,回身把一嘴泡沫吐到水槽,扭開水龍頭撈水漱口,新的計畫已在心中自動排程,照鏡時櫻井臉上堆滿了期待的笑。
二宮被大野帶回家養傷,那是他第一次進大野臥房,格局跟相葉房間一樣,深藍色的床包,深褐色的家具,一排釣竿配著幾個釣箱,藻色的窗簾拉開,光就照進來。
上田開的藥有口服跟藥膏兩種,晚上大野拿著藥膏進房,二宮接過來看完說明,揮手把人趕了出去。抹藥花了二宮整整二十分鐘,好不容易穿上褲子,躺在床上全身無力,連話都不想說。
大野智等在門外,站到差點睡著,最後想大不了被打一拳,開門才看見二宮呈大字型躺在正中睡著了。大野把壓到一角的被子從他身下緩緩拖出蓋到他身上,眼下能睡就是好事。
他梳洗完畢關上燈,怕二宮睡不好,還特別檢查窗簾是否拉得嚴實,一切忙完爬上床縮在二宮身邊,側身把他的一條胳膊抱在懷裡,沒多久跟著二宮平穩的呼吸睡著了。
二宮半夢半醒間轉頭,落入眼中的是抱著自己手不放的大野,他眨眨眼,隱約知道動作會牽動傷口,還是一點一點往大野懷裡挪。其實沒真明白自己在幹什麼,一度把所有脆弱翻出來後,白天尚且維持理智,在這樣模糊的時間點、在總是把他所有脆弱接住的大野身邊,這舉動就像動物會直覺靠近溫暖光源那般。
大野彷彿感覺到什麼,睜眼就見二宮縮在自己懷裡,他知道自己這樣抱他的手會不舒服,鬆手發現二宮還沒睡,拉過上方的枕頭,二宮閉著眼,在他的動作提醒下配合著抬頭,讓他把枕頭塞到腦下。
明明枕頭有兩顆的,大野智偏偏要把腦袋湊到二宮臉旁,睡在同一顆枕頭上。
二宮被大野的呼吸噴了幾下,忍不住轉頭,房裡沒有什麼光,黑暗中只看得見兩隻溫潤的眼睛。原先想瞪人的眼睛軟了下來,大野放在腰上的手爬上他的臉,房間這樣暗,那人全憑記憶摸他臉上的瘀青,他垂眼,若有似無地蹭了下臉上那隻溫熱的手。大野智懂他意思,跟著垂下眼睫,徐徐朝他靠來。
比起以往的曖昧潮濕,更像踩進無風無雨的海,底下緩而深沉的暖流帶動胸腔裡的那顆心悠悠復甦,吻止於唇上,人卻溜進心間。
二宮讓大野智吻著,吻著吻著覺得眼眶又要有淚。
怎麼這樣,怎麼這樣。
大野智放開他,溫潤的眼裡濛上霧,二宮看得清楚,這人連哭也要跟他同步。
二宮堅持不到兩天就放棄自己抹藥了。
早晚大野拿著藥膏,慢慢退下他的褲子塗抹傷處,好像應該感覺羞恥的,五分鐘不到的時間裡他們誰也沒說話,大野每個步驟都是溫柔的,從退下褲子輕拍兩下示意他側身到收拾傷處,從收拾傷處到重新拉好身上衣物。
等大野收好藥膏洗完手,爬回到床上把他摟進懷裡,偶爾會親他耳朵,更多的時候就只是抱著,什麼也沒做,也沒什麼話要說。
[5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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