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種戀愛裡

前、歡迎光臨

以一名每日累死累活的上班族而言，相葉雅紀心態可以說是非常健康，他喜歡每天早晨醒來第一件事先揉揉枕頭，翻身假裝自己能再睡十分鐘，卻在五秒後睜開眼睛跳起來，走進浴室刷牙。他要先走十分鐘，電車二十三分鐘，再快步衝刺五分鐘才會抵達公司。

但今天，相葉雅紀發現自己很難再維持健康的心態了。部長不曉得又進修了什麼新管理法則，會議最後突然提出下週開始，部門將定期舉辦讀書會，所有同仁務必參加，每兩個禮拜介紹一本好書。

相葉雅紀躲在廁所裡，一頭黑髮被撥得亂七八糟，他抱著頭想，這哪裡只是挑一本書的事情。最大的問題是，他不愛看書，他這輩子固定看的書只有一種：漫畫。

相葉的懊惱跟著他，從會議結束到午休時間，從午休時間到配合部長的延遲下班，從延遲下班到同僚相約居酒屋聚會，等到他終於踏出那輛二十三分鐘電車，走上回家的小路時，他知道自己不可能找得到任何一間開著的書店。

相葉對著他的智慧型手機說了三次「幫我找最近的書店」，並收到三次機械式的「不好意思，我無法明白你的意思」回覆。他沮喪地抬頭，赫然發現，在右轉自家公寓的那個路口，往左邊探頭有間奇妙書屋，就寫著：書屋。

他提著他的公文包，仗著一絲酒意，站在街口定定地望著那漫著黃光的所在。街道很安靜，只有他走向書屋時皮鞋摩擦地面的腳步聲。書屋門口吊著一盞昏黃小燈，深褐色的木門木窗，而窗台裡形形色色小盆栽滿綠色植栽，在那些盆栽中，穿插著好幾座雪花球。

相葉確認門上吊牌仍然翻在OPEN的那一面，伸手推開了門。

櫃台內一名男子猛然抬頭往他看了過來，大眼睛，黑髮，英挺的眉，不帶一絲猶豫或茫然的眼神，他穿著一身黑西裝，酒紅色的領帶，與一件有著繁複灰白花樣的背心。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有那麼一點溜肩。相葉想。

他面前攤著一本大部頭。

男子闔上了書起身，先是看看牆上掛鐘，勾起嘴角笑了一下，才輕輕對相葉說了句：「歡迎光臨。」

相葉眨眨眼，那聲音彷彿將他從另一個宇宙中勾回，他忽然意識到自己究竟是為何而來。

「想找什麼書？需要我幫忙嗎？」

氣氛忽然正常了。

這不過只是一間書店，而面前的人，也不過是個店主或者雇員。

「啊、我……其實我也不曉得……」相葉搔搔頭，有些尷尬地笑了笑，把自己需要一本書的緣由告訴了對方。

對方介紹了幾本書，相葉感到有些不好意思，正猶豫著不曉得要買哪本，卻聽見對方說：「沒關係，您也可以先回家考慮一下。」

店員又看了一眼掛鐘，相葉意識到也許對方早已到了閉店時間，甚至可能早就打理好一切，他以前打過工，知道東西收好後才進門的客人有多討人厭。

他掏著錢包，假裝自己沒有帶錢，向對方承諾明天一定會來買書，慌慌張張推門離開。他走出幾步遠才回頭去看，那名店員垂著眼，拾起一座雪花球，把它緩緩顛倒過來，輕晃幾下，擺回原位。

相葉彷彿能看清在球裡繽紛落下的亮片，店員走到門前，不出相葉所料，把OPEN翻了過去。幾秒後，昏黃的燈全數暗了。

相葉將書屋拋諸腦後，至少他是如此打算的。但才走出沒有幾步，他忽然清晰地感受到胸腔中的那顆心臟：往前一步，一次跳動──下一步，兩次──再一步，比兩次更多。

明明消散的詭譎感像鬼魅般跟回，昏黃的光驅散不了，街邊的路燈無助於事，相葉邁開腳往前奔，另一隻手往口袋裡胡亂摸索，到家門口幾乎片刻未停，鑰匙一插手腕一扭。碰！相葉扔掉鑰匙，右手往牆上的電燈開關一按，熟悉的窄小、熟悉的小沙發、熟悉的單身男子味、熟悉的孤寂感。他貼著門板，等待心跳慢下。

「啊──」相葉挫敗地喊了一聲，將臉埋進掌心。

他深吸了一口氣，手掌緊緊地貼上自己的面孔，感受那起伏的輪廓。他閉著眼，掌心用力直到五官發疼才開始將手掌慢慢上移，他的頭隨著移動仰起，直到手指穿過瀏海，將頭髮梳亂，將繁雜梳開，他才睜開眼睛。

無論這世界有幾個宇宙、無論他今晚踏入的那間書屋究竟是什麼，都不真的與他有關。也許這種詭譎感與超自然無關，不過是因為入店的時間太晚，而他又恰好被介紹了幾本極度能啟發人們想像力的小說罷了。

相葉將憋住的那口氣全數吐完，兩手用力一拍，對無人的客廳大喊一聲「よし」，便扯下領帶走向浴室。直到睡前他都沒再想起任何與書屋有關的事，所有生活瑣事都被完成，相葉深陷被褥即將睡著之際，他想起最後一件確認事項。

「嘿，Siri，」他喊。

伴隨著噔噔的提示音，角落小桌亮起一束微光。

「……明天的鬧鐘……」相葉的話有一半糊在了嘴裡。

「不好意思，我無法明白你的意思。」

在機械式的回覆女聲中，相葉雅紀緩緩沉入了睡眠。

一、第一夜 前半

相叶第一次发现那两个男人在书架背后接吻时就已经开始嫉妒了。

虽然他完全并不认识他们。

一个背靠书架，一个吻下来。

那样自然而然，那样无声缠绵。

面对着书架的脸尽收相叶眼底。

看他吻下来的时候，相叶就已经开始嫉妒那个背靠书架的后脑勺了。

缓慢地眨眼。

相叶屏住呼吸，静静地看着。

静到能够清楚听到唇舌在口腔里的搅缠，喉咙里的吞咽和轻浅的喉音。

相叶红了脸。

这样的吻。

充满了情欲的鼓噪。

急迫却又不失深情。

素不相识，却如此真实地令人嫉妒。

“小翔……”背靠书架的后脑勺把脸别开。

“别走。”吻下来的男人伸手捧住他的脸。

相叶缩起来让自己不被发现。

“我得走了。”

“才这个时间。”

“是已经这个时间了——下次。”

“又是下次。”

“别这样，小翔。”

“好吧，不为难你。”

“下次，还是这里。”

“等你，masaki。”

Masaki。

相叶的心跳错了一拍。

会有这种巧合么。

如果不是竟有这样的巧合，相叶想也许自己并不会养成后面种种偷窥的习惯——但也许，即使不是有这样的巧合，他也终究是会在一个个“下次”时来到那排书架的另一面的。

他没办法控制自己。

几乎是无时无刻不在脑中浮现起那个吻。

面对着书架这一边，吻下来的那个他。

他想要再看一次。

那张脸庞。

隔着那排书架。

他知道这样不对。

热切。渴求。灼心烧肺。

相叶知道自己这种举动表现不正常，但那种油煎般烫过皮下每一个细胞的感觉，却上瘾到欲罢不能。那面对书架压迫过来的吻，简直就像是，就像是——

在吻他一样。

这样的想法第一次跳出来的时候，当然会吓自己一跳。但说实话，相叶倒并不讨厌这种想法，甚至可以说是——

更加难以自拔了。

偷窥的时间久了，相叶发现，自己连对面男人吻下来的角度和各种习惯都已经熟悉。通常会从哪一边吻过来，会不会闭眼，鼻梁怎样摩蹭，唇齿的喘息节奏……都似乎像是落在自己身上的。

这种……

代入感。

要是他吻的真是自己——

要是那个背对着书架的后脑勺是自己——

要是——

相叶知道自己开始踩线了。

但老实说。

他并不在乎。

“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你。”

“小翔……”

相葉感覺遙遠的另一方有什麼東西正不斷拉扯自己，他試圖撇開他們，試圖聚精會神，試圖繼續睜眼去看。他終於成功了。

“别再继续了。”masaki从书架前转身，他说：“我们，别再继续了。”

相叶不敢眨眼，看着对面樱井翔的那双眼睛。

分明写满了呼之欲出的“别走”的一双眼。

但是他没有说出口。

直到masaki真的从书架里走出去，离开。

他也没能说出口。

相葉猛然驚醒，費解地感受自己正猛烈起伏的胸口。喘息漸歇，一旁廉價遮光布的縫隙中透出的光明顯來自於街燈，顯然他根本沒有睡著多久。夢裡有一雙眼睛，相葉回憶著，一雙寫滿躊躇與不忍的眼睛，就刻印在他緊閉的眼底。在對夢裡的一切感到疑惑前，他又一次感受到一股掐住呼吸的鈍痛。注視我，腦袋裡毫無來由地湧出來的話語，如此小心翼翼地震顫著，看見我──

相葉試著動動手指，他成功抓住被單一角，那些念頭開始如潮水般退去。相葉嘆氣，他曉得這是什麼，當他還是學生時，只要太過疲倦或太過緊張，就會在夜晚經歷的，這種感覺。

相葉曾被這種事情深深困擾，但無論導致他胸口疼痛著醒來的渴求從何而來，如今的相葉雅紀不過是個疲倦的上班族。他扭扭肩膀與脖子，翻身換了個更舒緩的睡姿。相葉在心裡默數著呼吸，疲倦很快地征服了一切恐懼，他沒來得及思考書屋店員的名字究竟跟SHO這個音節到底有無關係，夢裡那如出一轍的書架擺設連同他自己的意識一起，都跟著飄入遠方黑暗的數字們緩緩游離。

　
（待）

[15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