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優香終於接起電話時,相葉正在向弄間穿梭找一間手制牙籤的小店,酷暑讓他的西裝襯衫濕淋淋地黏在肌膚上,他想著總編輯對時代的抱怨:科技進展得太快,實體刊物越來越難做,人們還沒準備好面對一切,就已被知識的洪水沖散。然而身處洪流中的相葉雅紀,只希望找到一顆石塊站穩腳跟,其他什麼都不求。噢,不,可以的話他還希望太陽別再這麼熱了。
電話那頭優香沉默幾秒,才開口問他找她有什麼事。相葉雅紀頓住腳步,意識到電話竟然被接通了,而這才是他該求的事。但說穿了,他能有什麼事呢。
我錯了。對不起。別跟我分手。
相葉除了最後一句沒說,其他幾句反反覆覆說了數次,厚臉皮地對著聽懂噓寒問暖。
汗水從他的額頭滑落,溜過眉骨、頰面,最後才從下顎處離開。
約莫一年半前,相葉雅紀幫好不容易靈感來了的藤田老師接小孩時遇見了優香。俐落的短髮、親切的笑容與會說話的大眼睛,作為一名幼稚園老師再合適不過。
相葉走進幼稚園大門時,頭戴亮黃色髮箍的她正從帆布圍裙的深口袋中掏出一粒糖果,遞給小鬼藤田,鬼靈精怪的惡作劇王乖巧無比,一看就知道在暗戀老師,然而眼角餘光一瞥見相葉他便破功了。小鬼最會看人,他早知道相葉受他老爸脅迫,對相葉從來沒大沒小。
「喔!相葉。」
「跟你說了幾次,好歹要叫相葉君。」
小鬼扮個鬼臉,又嚷了一聲:「相葉!」
相葉好脾氣地嘆了口氣。
優香把一切看在眼裡,有禮地垂下頭打招呼,「下午好。」
「您好。」相葉搔搔頭,跟著恭敬起來,「我是藤田老師的編輯,相葉雅紀。」
「我是向日葵班的老師,塚本優香。」
優香彎下身,讓視線與藤田齊平,「藤田君,你認識這位相葉先生嗎?」
「嗯。」藤田小鬼眼色極佳,用力點頭,跟著改了稱呼,「認識!這是相葉君!」
「藤田君真有禮貌。」
相葉看傻了,藤田一臉天真無邪,笑得如花燦爛,任老師抓起他握著糖果的手輕晃。
「那麼,藤田君就交給您了。」優香對相葉點點頭,拉著藤田的小手遞過來。
「喔、」相葉吞嚥了一口,伸出手,「喔,嗯,是的,沒問題。」
電話那頭優香的聲音不冷不熱,相葉盡力地往自己的聲音堆上更多活力,他被夏天的熱度折磨,但他感覺這是優香之所以喜歡他的原因,優香在他口乾舌燥艱難吞嚥的當刻說話,優香嘆息著說:我明白了相葉君,等你回來再談好嗎。
這就是優香,工作上用溫柔包裝精明,剛開始談戀愛時她並不是這樣的,但如今相葉只覺得自己根本沒辦法進到她心裡。相葉反覆告訴自己,這只是因為她生氣了,他們會好的,優香沒有直接要求分手,這顯然是件好事。
相葉早就知道優香很想結婚,她想要自己的孩子。
相葉喜歡小孩,但他不確定二十九歲的自己是否適合擁有小孩,他剛要升職,不管世道如何,他跟二宮那不緊不熱業餘經營的副業運作得有史以來地得宜。優香卻在這個時候問他願不願意拜會她的父母。顯然,當他因為工作而必須造訪她老家所在的城市時,這是個順道拜訪她家的好機會。優香提到她積了不少特休,提到她的父母總希望她抽空回家一趟。相葉試圖委婉拒絕,但他失敗了。溫柔在此毫無用處,畢竟這不是態度問題,是立場問題。
買好牙籤的相葉在路過冰品店時情不自禁停下腳步,他低頭避開掛簾,用力拉開拉門,門下的風鈴搖擺著。店主笑著招呼,「歡迎光臨──」
店裡坐了八分滿,幾個人抬頭看向門口,其中一張單桌邊,坐著一名西裝革履、剛將西服外套掛上椅背的人,頂著極具攻擊性的髮型,吹向單邊的劉海、剃淨的鬢角,搭配他鋒利彎折的眉峰,上班族、談判家,或者任何的什麼。
相葉豪不費力認出了櫻井翔,而櫻井翔顯然也認出了他。
相葉拉上店門,邁步向那張桌子走去。
「你好。」櫻井翔率先開口,做了個請的手勢。相葉在他對面坐下,就像櫻井翔所做的那樣,將西裝外套脫下、摺好,披掛在椅背上。
相葉低頭掃視菜單,注意到櫻井視線在他胸口逗留了幾秒。他曉得為什麼。他濕透襯衣的襯衣貼在身上,連帶著襯衫也跟著變得透明。好在他對此已有經驗,多年前剛入行時一場尷尬無比的業務會面,讓他知道襯衫內絕對必須穿著襯衣。眼下,他確定沒人能看見他的乳首。
他認為櫻井翔的目光並不帶有情欲,他能避免乳首見光的尷尬,但異常的出汗量從青春期開始便是常駐他夏天的困擾,何況櫻井很快移開視線,老闆娘在櫻井對他微笑準備開口時端上一碗煉乳刨冰,相葉盯著那座淋滿煉乳的小山,發覺自己身體每一粒細胞都在叫囂需要糖分的犒賞。他放棄了原先的需求,乾脆地點了一份熱帶水果冰。他確實預約了作坊課程,削了一小盒牙籤,因為二宮希望他順道寫篇「使用牙籤的守則」或者「你從未明白的牙籤」,他享受手作的過程,但這都無法改變他又熱又遠的跑一趟不過為了一小盒牙籤的事實。
對座的櫻井翔直直劈開那座淋滿煉乳的冰山,挖起一杓送進嘴裡,滿足地閉上眼睛。
「這幾天真的太熱了。」相葉盯著櫻井滾動的喉結,感覺下一步他就要聽見呻吟溢出喉嚨,毫無情欲色彩,純粹飽足且被治癒的那一種。
櫻井翔睜開眼睛,對相葉的評語點頭表示同意,「我們組有個小夥子出門跑了趟業務,回到公司後還暈倒了。」
相葉不可置信地笑出聲,「不是吧?」
「是的,」櫻井點點頭,「應屆畢業生,不過二十三歲多一點。」
「我大四時有個學弟是北海道人,第一次見識到所謂夏天,」相葉聯想起自己大學生涯碰見的稀罕事,歡快地接上話題,「從宿舍到教室的路上就讓他中暑了。」
他們就這麼聊到相葉的冰品上桌,顯然天氣從來都是好話題。相葉覺得櫻井變了,變得柔緩了一些,他猜想這是不是婚姻帶來的改變──櫻井的戒指換了,換成明顯更為慎重的款式。
門開了又關,風鈴斷斷續續響起,來不及塞進嘴裡的冰化成涼水,相葉全身燥熱終於得到安撫,吃完煉乳冰的櫻井接受相葉分給他的兩塊芒果,他們聊著牙籤、出差軼聞與工作,直到相葉吃完他自己那份冰品。
相葉拿出手機,查看列車車票,車在一個半小時後發車,等他抬眼時櫻井已經將西裝外套穿上了。
「得走了,得回總部一趟。」櫻井頓了頓,拿出一張名片,「這是我的名片。」
相葉愣了愣,微笑著接過,像忘記自己已經給過名片似地,也掏出自己的名片。
其實就算櫻井保留著他的連絡資訊,這麼做也有其道理,他不再是剛進出版社的菜鳥了,不只有了要負責的作家,還要舉辦公司作家們的座談會,只是出版業的不景氣導致他無法請上一個能跑到外縣市的助理。
「我也得走了,一個半小時後的車。」
櫻井笑笑,他們默契地各自結好帳,一同上了計程車。
車子才在第一個路口轉彎,櫻井手機響了。
「怎麼了?」櫻井望著窗外,「對,結束了,今天應該能準時回去。」
相葉聽著那放緩的聲音,知道這是一通來自家裡的電話,他突然想起櫻井翔的人生計劃來,他算算自己的年紀,按櫻井翔的性格,他跟伴侶的小孩說不定已經成形正在羊水裡優游。
櫻井翔掛上電話後,相葉遲疑了一下才開口,「老公?」
櫻井翔的笑容好像他並不習慣這個稱呼,卻無法抑制地被相葉的直白取悅了。
「這真好。」相葉發自肺腑地說。他情不自禁想起優香,他想自己如果聽見別人稱呼優香為他老婆,他會不會露出一樣的笑容。
「謝謝,」櫻井展開五指,凝視他指間的明亮戒環,「其實婚姻跟我想的不太一樣。」
「喔?」相葉想收住自己語氣裡的調侃,但覆水難收。反而是櫻井笑出了聲。
「充滿了妥協與重新計畫,」櫻井搖搖頭,他看見著相葉的表情,不帶任何挑釁地告訴他,「我感覺這會讓你想笑?」
相葉眨眨眼,眼前的櫻井翔無比陌生,他不確定櫻井翔為什麼會說起這件事。婚姻真的能把一個人變了樣子是嗎?
「嗯……」相葉清清喉嚨,故作高深地說,「是有點意外。」
他沒等到櫻井翔做什麼反應就自己破功笑了起來。
「你呢?」櫻井問,「還是覺得不到時候?」
相葉撫摸口袋裡那盒牙籤,遲疑了一下,他能感覺到櫻井翔意外他的沉默,正思考如何帶過這個話題。
「確實,我還是覺得自己很年輕。」相葉搶著說出口,說完呼出一口氣,突然發現自己跟優香的盡頭早就擺在前方。相葉壓下心底湧起的一陣輕鬆感,對櫻井聳聳肩,「年輕到小孩子開口就叫我相葉。」
櫻井只是端詳了一下他的臉,微笑,「你有一張很親和的臉。」
「但這對你沒用。」相葉笑著指出。
確實是沒有。櫻井想。
「嗯……那個布丁很好吃。」
在相葉難以克制的笑聲中,櫻井跟著彎起嘴角,而象徵這趟車程終點車站佇立在一個跳轉的紅綠燈之後。
櫻井想自己也許交到了一個朋友。
(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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