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到好處的溫柔
大野智到師傅底下學習的時候,才十七歲。
從東京隻身一人到美瑛,因為他知道,老師傅的手藝無人能出其右。
小時候跟著姊姊在公園裡玩泥巴,沾了滿臉的土也不在乎,只在乎心底那座房子在手底下蓋出來像不像,拉著玩滑梯的姊姊回到方才的那片泥濘時,只剩一灘跟旁邊沒有差別的泥,幾個年紀比他大點的小孩嘻鬧追逐,不時踩過他蓋房子的地方。大野智那時太小,不懂得深刻的事,只覺得心裡難受,扯著姊姊的衣角皺起臉就哭。
後來大點,第一次玩彩色黏土,他捏出一個四不像的東西,老師問他那是什麼,他回答人。老師又問是誰,他沉默的搖頭,誰都不是,就只是個人。他把那個四不像的東西放在自己的窗台前後就忘了。他忙著長大,沒有繼續花心思在四不像上。冬日太陽曬,夏時熱風吹,有一天早晨他正要去上小學時,才發現四不像的身體崩了。
後來他央求父母讓他去上東京的陶藝班,每天把自己的指甲蓋弄得髒兮兮的,同學們常常笑他,卻又在他拿出自己上了釉彩的杯子時羨慕的朝他靠過來。四不像後來不見了,他房裡有張幾乎可說是空無一物的書桌,直到十七歲之前,大野智都在那個地方畫各種陶器草稿。
高中的美術班上了一個月,淨是講些無聊的美術史,實作課的繪畫技巧對他而言毫無用處,他只想管跟陶土有關的事情。於是大野智休學,到陶藝班跟著老師教學生,一年後終於存夠錢。
他來到美瑛的皆空窯。
遇見了師傅,還有師傅的兒子,二宮和也。
×
二宮和也遇見大野智的時候,比起他來還是個小孩子。
美瑛的夏天總是很短暫,馬上就要過去了,飯桌上突然出現一個來自東京的哥哥,長得很倒楣的樣子,兩道眉毛尾巴垂在臉上,像一輩子都開心不起來。父親指著他右邊空著的椅子要那個哥哥坐。
「這是大野智。」父親對他說。
「智。」二宮和也乖寶寶似的,跟著重複了一次。
「我兒子,和也。」
「和也。」大野智不擅這種場面,也沒真看人家的臉,只是跟著叫了一聲。
「ニノ也可以。」二宮說,沒有在乎大野智的禮儀。
二宮原本就不如他外貌那樣純良,古靈精怪的一個人,母親撈到他碗裡的滷肉有肥的部分,趁著母親跟父親說話時,夾起那塊肉扔到大野智的碗裡。
大野智捧著碗正要扒飯,這下筷子停在空中,盯著碗裡多出來一塊滷肉,像思索著什麼。二宮和也偷偷瞄他,裝著不是自己幹的,繼續吃自己喜歡的部分。大野智愣了一陣,最後什麼也沒做,兩三下解決了碗裡的東西,包括那塊二宮不要的肉。
大野智非常識相,二宮和也覺得喜歡。
這喜歡在對他說讓大野跟他一起睡他的獨棟小木屋時,以比放在火爐上的雪塊融化還快的速度消失無蹤。二宮氣鼓鼓的把被子往地上一扔,門一甩就把自己關在浴室裡,留下一個不知道該睡哪的大野智。
二宮父親並不是一個喜歡收徒弟的人,來來去去收過的徒弟只有兩個,總是沒有耐心,二宮和也愛玩,對於摸土這種事情毫無興趣,勉強學到簡單的茶杯器具,細緻點的功夫卻是怎樣也不肯學了。所以當大野智帶著作品來找他,他看著大野黑麻麻的指甲,再看看他捧在手心裡那上著藍色的釉藥的小碗,收下了這個徒弟。
北海道即使夏天也偏冷,一切的人事物都被放慢,悠悠早起,灑掃庭除,雖不到日落而息,然而沒人會催促誰。照理說東京來的大野應該是不適應的,人的心思難以控制的會反應在作品裡,這種說法聽來玄乎,追根究柢毫無根據性,全成臆測揣摩,然而混到師傅的程度,總有自己經年累月的直覺。不過兩日,二宮師傅得到了大野心中已無焦躁,完全適應美瑛的生活步調的結論。
城裡來的大野智不像父親只會燒盤子跟碗,東京裡大野接觸捏陶更多,常跟著老師帶小學生的才藝班,擔當沉默卻能幹的助手。師傅起先只讓他揉土,為了不手生,休息的空檔裡他捏了很多隻魚,簡單上色後燒製。晚上回到木屋,將近十條的魚全送給二宮,每一隻都塗著美麗的顏色,二宮在窗戶底下把五顏六色的魚規規矩矩排成一排,像極了富良野夏季時盛開的花田。他看看窗台下的魚,走到睡覺的角落,把自己的床鋪往旁邊拉,將四疊半大的榻榻米讓出一半來。
夜裡二宮沒睡著,睜著一雙眼睛四處看,大野本就是在哪都能睡的類型,之前幾天睡地板也沒什麼不適,哪裡會去管二宮,不出半小時便已酣睡。二宮趴在枕頭上,面前是一片落地窗,入眼是黑漆漆的夜晚,耳側是大野智綿長的呼吸,不再安靜無聲的房間,二宮並不習慣。雖說大野智長得一臉倒楣,至少二宮是這樣想的,但再怎麼樣的一張臉,看久也多少會看出熟悉感來,何況大野智跟他示過好了。
很多事情,無關乎一個人心底願意不願意,時間久了,自然就習慣了。
×
在楓樹枯黃的季節裡,入眼四處都是落葉,大野智與二宮和也在冷冽的清晨醒來,哆嗦著身子來到林子裡,在高聳的樹下撿拾枝幹,還不是最冷的時候,二宮和也明顯比大野智自在,不久大野智抬頭,就見穿著北歐紋的帽T,滿手乾枯的樹枝,踩著火紅的楓葉,在早晨的日光中,像看見了什麼新奇的事情一樣,滿臉陽光的朝他走來。
「智,我剛才看見一隻好肥的野兔子,睜著一雙黑不溜丟的眼睛看我,我剛想靠過去,他一溜煙就跑掉了。」
「嗯。」
「兩秒後一隻肥肥的山鼠也跟著跑過去,他躲得真好,我原本都沒注意到牠。」
「嗯。」
「要是抓起來烤應該很香吧……」
「唔。」大野智懷疑二宮和也並不是想吃野味,只是單純覺得抓小動物有趣。
二宮仰頭,天已經亮了,天氣變冷後連日以來落了不少葉子,仰頭看見的樹幹一片空蕩。
「要是Haru今年有在就好了啊……」
「Haru?」
「啊,我家的狗,他老了,這邊的冬天太冷,爸爸送他到表弟家去,他們家在南方,也是農場,比這邊溫暖得多。」
「噢。」
「我小的時候他很愛叫,總是亂吠,還喜歡跑去山上冒險,晚上都不回來。」
「不擔心嗎?」大野智接過二宮手上一半的枯枝,往來時的方向走去,二宮走在他一旁,嘮嘮叨叨的說下去。
「不擔心,他會在樹林裡叫,我遠遠的聽見他的狗吠聲,就知道他沒有危險,只是跑得遠了暫時要在外面過夜。」
大野智覺得這種事情聽起來比師傅看出自己心境還要玄乎,卻沒把自己這想法說出口。
大野智到皆空窯已經兩個多月,迎來在美瑛的第一個秋天,他每天的工作就是揉土,此外是採買送貨。大野智原先不會開車,師傅見他這樣,每天手把手的教他,一個月後終於把駕照拿了回來。大野智是討厭開車的,總覺得恐怖,害怕自己抓錯車子跟路面的距離。二宮絲毫不知道這些,總愛坐在副駕上跟著他到富良野的超市採買,還有去跟父親訂契約的店舖送貨。
秋天沒什麼要緊的事情,比較值得一提的不過是東京的父母給他寄來沉甸甸一大箱番薯這樣的小事。他自己留了一點,其他全數上繳師母,晚餐不意外的出現了炸地瓜餅還有地瓜泥。二宮似乎特別喜歡,吃得比平常還多。
大野智在摸清二宮和也是個怎樣的人之前,就被迫摸清楚二宮什麼不吃。他一個什麼都吃的人坐在旁邊正和二宮的意,每次吃飯,碗裡總會出現他沒拿的食物。師傅跟和子媽媽把他們兩個人的小動作看在眼裡,也沒說破,任由他們去。
隔天清晨,他叫醒被窩裡的二宮,收集落葉跟枝幹。將要日落時,大野提前從工廠溜了回來,二宮已經在林子旁用土塊疊了坐不高的小塔,按照大野說的那般在中間留了一個洞。大野把清晨收集到的東西放進去點燃,等了一陣,確認已經燒得透紅,跟二宮又笑又鬧的把地瓜扔進洞裡,拿著從倉庫裡翻出來的雪鏟一陣亂敲,夯實了土堆,裊裊的白煙襯著將暗的天色。
那次的烤地瓜是大野智有生以來吃過最好吃的,不確定是因為美瑛的山林風水好,還是因為跟往年只有他和家人的旅行不同,有了個年齡差距小的二宮在身邊。
×
大野智繼續揉土的學徒生涯,每天只能在工作之餘拉拉杯子,也不氣餒,仍舊把指甲揉得髒兮兮的。二宮平常雖然愛黏他,但晚上兩人一起待在房裡時,卻多半各做各的事,二宮每個晚上都在打電視遊樂器,很少的時候會將就著看訊號不良的綜藝節目,一個人在電視機前捧腹大笑。二宮有很多只馬克杯,一半是他以前被父親逼著學的時候燒出來的,一半是父親燒來給他的。大野智總是泡一壺茶,坐在原先屬於二宮的書桌前寫寫畫畫整晚,只為塗出一張設計草稿。
有一晚二宮讓他也幫自己泡一杯,拉著他在電視機前坐下,大野智從善如流的坐在二宮旁邊,跟他一起擠在桌子邊緣,二宮兩手捧著大野泡給他的那杯茶,扭著身子往大野智身上靠,才動兩下就安安穩穩的靠到了。漫無目的的聊著,偶然問到大野生日,才知道是十一月二十六,二宮看向門邊的日曆,再過不到一個月就到了。
已經是冬天了,樹木光禿禿的,清晨裡再不想出門,卻仍要走出去。美瑛的冬天裡,言語是有形態的,他們一開口承載話語的白煙從嘴裡冒出來,幾秒後又自行散開。那倉促即逝的水氣,有如西方的魔法,自大野智來了之後,對二宮來說,美瑛的冬天裡很多東西都跟以前不一樣了。
一次在林間的小徑上二宮腳底打滑,情急下大野智去牽他的手,沒能拉住,還是摔了。二宮站起來,反手握了回去,大野智掙了下沒甩開,由著他去。後來每天的早上,二宮抓著大野智的手不放。就這麼走了約莫一個星期,二宮的手指溜進大野的指縫,兩人五指交錯,二宮把大野智扣得緊緊的,大野智停下腳步看他,二宮撇頭去看遠方他再熟悉不過的山林,絲毫不知道自己紅透的耳根早已出賣了他。大野智呼呼地笑,扯起那只被他牽著的手,拉著他繼續走。
二宮雖然不想承認,自己做得比較好、真真正正有學過、拿得出手來的只有陶藝而已。思來想去,想起大野每晚要泡的那杯茶,決意燒個杯子給大野當生日禮物,讓他喝茶暖手。他記得大野手掌的大小、在房內與林間與自己體溫的溫差以及五根手指每個指節彎曲的弧度,大野的手比自己來得寬大厚實,比自己更加有力。
他憑著印象裡手心的感觸去揣摩大野用得順手的杯子該有的樣子,拉下臉皮求父親指點,躲躲藏藏努力兩三天,才拉出一個自己滿意的杯形。以琉璃紺的顏色為底上的色,上頭點了些將近是金色的黃點,明明想弄出天將未明前的夜空,燒出來卻成了濃到化不開的暗藍,有如冬日深夜裡的天空。
父親跟母親都不清楚大野的生日,他沒提,大野智更不可能主動說。他私心希望兩個人過,他想大野智也知道。二十六號那日,一到能回去的時間就被二宮拖走,大野跟在他後頭一臉無奈,眼底卻沒有任何不願意的意思。
二宮讓他坐好,拿著自己燒的那個杯子邦他泡好茶,塞到他手心裡。
「這杯子就你的了。」
大野智捧著那個杯子,再合適不過,杯身的紋路正正好貼住了他每根手指。
「你做的?」
二宮撇頭不看他,沒回他這明知故問的問題。
大野智把杯子放到桌子上,以為他不喜歡這杯子,二宮不樂意了,轉過頭來就要罵,連大野智的臉都沒來得及看清就被扯進一個再溫暖不過的懷抱裡。
正如那日他牽大野的手那般,二宮意思意思的掙扎兩下,就不動了。
「生、生、生日快樂。」有些緊張,二宮一句祝福說得坑坑巴巴。
大野智修長的手指在他臉邊摸著,摸到了耳垂,夾在指間輕輕地揉,二宮捉著大野的衣服,一時間不知該怎麼反應,乾脆把臉埋在大野胸口裡不出來。
直到大野放過他的耳垂好一陣子,他抬頭去看,才剛對上那雙眼角彎彎的眼睛,大野俯下臉,拿他自己唇以秋天飄落的楓葉般輕柔的力道,帶著如落葉必然歸處大地那般的肯定吻他。
晚上他們擠著一床被子睡覺,他捉著大野左手不放,下意識的玩他掌心。額頭靠在大野不算寬闊的肩膀上,心是滿滿的安定。
×
離初雪不遠的日子,那人站在高入天際的林木間偶然回眸,再好風景美不過那人的見著白兔山鼠的笑靨。
隨著四季變換的山林,清晨的低溫,乘載話語的白煙,低頭掌間是他揉土而黝黑的手指甲,抬眼所見是容納自己所有任性的沉穩心境。
山城時光緩緩流淌,入眼所及,世界溫柔得恰到好處。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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