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iss Goodnight
HP Paro
1.
櫻井翔養了一隻貓。
長毛米克斯,撿來的,看不出是什麼品種,乾脆當米克斯養。
這般隨便,不過因為他沒特別喜歡貓——他不是那種喜歡小動物的類型。
撿貓過程有些戲劇化,某日他回家開門,瓶刷似的尾巴輕甩兩下,高高揚起頭顱瞇著眼,眼周有著一圈淡金,一隻貓坐在家裡,盯著他的眼神有如看待僕人。
牠不怕他。
對視一陣,櫻井彎下身,貓往他靠了過來,略帶討好地蹭過他的褲管。他伸出手,貓並沒有反抗,在他懷中縮著,身體軟綿,似若無骨,彷彿隨手就能將牠折半。
櫻井站起身時貓緊張起來,爪子勾進他上好的西裝外套,卻沒有跳走。櫻井翔給牠裝了點水,他不會做菜,家裡沒有食物,他平日都吃飽才回來。
怕貓咪亂跳,將貓關進浴室才到便利商店買貓罐頭,沒想到貓咪完全不賞臉,裝的水也是舔幾口就不喝了。櫻井還沒想好該拿牠怎麼辦,貓輕輕跳上沙發,規規矩矩地在他身邊坐下,睜著金色線圈框著圓滾滾的大眼瞧自己。
這隻貓全身雪白,毛髮乾淨蓬鬆,兩隻耳朵染著淡棕,櫻井剛才抱牠時就知道了,牠身上一點臭味都沒有。
說不定是哪家人家走丟的貓,可櫻井又想起開門時貓在家裡的詭異,他讓貓待在沙發上,起身檢查門窗,才發現臨靠廚房的陽台門有條小縫,堪堪能讓一隻貓鑽進來。
櫻井將貓舉到跟自己一樣的高度,他剛才在廚房順手裝了杯果汁,也許帶上了味道,貓咪伸長脖子,鼻子一皺一皺地,突然伸出舌頭舔了他嘴角一下。嚇得櫻井把貓往旁邊一丟,貓咪跳到地上,躲出一段距離,無辜地盯著牠看。
刺刺的——
像跟沒刮鬍子的人接吻。
櫻井摸著唇角,那時而不時的刺癢感太擾亂人心,最後櫻井翔把被貓咪抓出窟窿,算是報廢了的外套收進衣櫥深處。
隔天醒來,他接受了牠,決定叫牠一個聽來順耳,三個音節,唸起來帶有節奏感的名字。
まさき。
櫻井翔很快發現自己還是能喜歡動物的。
同事偶然看見他的手機桌布,問起貓咪名字。
「まさき。」
櫻井解開指紋鎖,桌面是在自己胸口打瞌睡的まさき,他的まさき每晚都要跟他蹭著睡,房內才有空調,這一身毛茸茸的生物顯然怕熱。
每晚櫻井一在躺下,貓就會跳上床,在他熄燈後踩著不輕不重的腳步,從肚子開始,踏過胸口,最後低頭在他的唇角舔上兩口,像個晚安吻。
櫻井習慣貓舌倒刺刷過皮膚的感覺,反而每晚都期待著這一刻。
直到同事接著探問,才將櫻井拉回現實,「欸?為什麼叫まさき?」
「為什麼叫まさき?」櫻井翔一時沒能明白。
事實上,他明白問題,只是驚訝自己沒有答案。
「對呀,為什麼叫まさき?特別選的嗎?」
「嗯……」櫻井翔少有沒答案的事,他面上帶笑,心底驚訝萬分。
同事也沒有再問,摸摸鼻子也就離開了。
櫻井想著剛才的問題,隨手他翻看相簿,畫面上的まさき用前爪捉著他指頭,正想舔他剛吃完炸雞的手指,櫻井往右一滑,下一張照片是まさき在他胸口打瞌睡,被想拿手機拍照的櫻井吵醒,雙眼撐開一條細縫,帶著睏意睨他那瞬。
養まさき也不過一個月,櫻井看著自己的Ins,最開始的那條,距今32日。
櫻井手速快,幾秒後櫻井Ins多了張貓照,註解寫著:翹著一條腿舔蛋蛋的まさき也可愛。
#我的貓世界第一
#まさき怎樣都可愛
至於同事的疑問,他難得無解的驚訝,都已被拋諸腦後。
2.
雖然別人不知道,但まさき也有不可愛的時候。
酷熱的夏夜裡,開空調仍沒睡好的櫻井,先是掀起上衣露出肚皮,再順手抓兩下屁股,撓撓大腿,側翻過身的同時,腳底板蹭蹭小腿上的腳毛。
直到腳踝被警告性地咬上一口,知道是那隻貓在抗議,櫻井才強迫自己不動,感覺那帶著熱度的貓起身,踏著床往他走來,鼻頭的濕氣打在臉上,他笑出聲,被貓懲罰似地咬了一口,可馬上又舔兩下安撫。
貓貼著他小腿再度睡下,櫻井不敢再動,不知過多久才又睡著。
半夢半醒間他一個轉身,耳畔似有重物落地發生悶響,其後接上一聲短促的痛哼,聲音轉瞬即逝。
可櫻井硬是聽清了,分辨出那聲音低沉,應當屬於男性。
見鬼。
櫻井瞬間清醒,側耳細聽,沒再聽見任何動靜,只有細微的空調運轉聲,櫻井壓著呼吸,直到缺氧,還是沒聽出更多不該有的聲響。這人不是竊賊,不然過這麼久,也得鼓起勇氣過來確認他的情況了,更兇的說不定會直接跟他打起來,可自己一直都沒睡沉,期間也沒聽見任何翻找的聲音,更何況,有小偷偷東西會從有人入睡的的房間下手的嗎?
……所以、所以……果然是那個嗎?
櫻井翔不喜歡動物。
也不喜歡鬼。
忘記鬼怪不可能摔落地的櫻井陷入兩難,面對鬼怪,他該閉眼翻身裝睡混過去好,還是鼓起勇氣直面現實好?
一陣思考後,他決定閉眼翻身先。
決定好的櫻井開始幫自己做心理建設,他先設想鬼的模樣,這理當是個男鬼?不、說不定不是人形的鬼,而是其他……不,也許自己應當停止思考……過度緊張的話,呼吸會露餡的。
短時間內櫻井做了無數心理建設,又毀去無數心理建設。翻身後,睜眼前他假意呼吸不順做了個深呼吸,猛然睜眼,面前卻是什麼也沒有,鬼也好、怪也好,都沒有。
只有窗外泛起魚肚白的天,還有蹲在窗邊,正眺望著外頭街道的まさき。
多大的人,居然在半夜大驚小怪自己嚇自己,櫻井還沒自嘲夠,他的貓往他看過來,掃著尾巴,滿臉不信任,似乎對他很是不滿。
是了,他沒睡好,まさき想必也沒有。
室內空氣凝滯,自然是因為睡眠定時自主關閉空調的緣故,櫻井探出半個身子在地板上摸索,沒多久摸到遙控器,重新打開空調。
不是什麼鬼怪,只是太熱,做了個短促真實的夢。
他的貓還是蹲在窗邊看他,驕傲不改,不屑不改。櫻井把室溫又調低一度,まさき打了個呵欠,舔舔手掌,歪頭自顧自地開始洗臉,就是沒有要往他這邊過來的意思。
櫻井心底不屑,暗想:你再拿喬吧,等等一涼,還不是過來蹭被窩跟我睡。
櫻井翔不知道,まさき還真沒有過去蹭著他睡的打算。
昨日深夜,有人在附近的河邊放煙火,絢爛奪目,幾乎照亮整個社區,櫻井翔沒有感覺到光亮,但まさき注意到了。
まさき看著窗外清晨理應無人的街道,今天的街道並不平常,他瞇著眼盯著那從街頭走到街尾,又從街尾漫步到街頭,不時環繞四周,似乎在尋找什麼的人影,輕輕甩動尾巴,沒做出更多反應。
3.
櫻井翔在早晨九點多醒來,正是一天陽光開始豐足的時候。
まさき在窗邊窩成一隻母雞,兩只前爪向內彎起埋在胸口處,頭也跟著一起埋進胸前的軟毛裡。
……怎麼看,都是土下座的樣子。
平日不會聯想到土下座的,可櫻井心情不美麗。
原以為會來蹭被窩的まさき,並沒有過來跟他睡。
櫻井也知道自己不該像個小孩般賭氣,這樣的事情跟人計較都嫌孩子氣了,何況是貓?可人遇到自己的寵物,智商會自動調降七成,平日再能幹,終究是個人。
所以他在不用上班的早晨像個小朋友對自己的寵物生悶氣。
同時頂著一頂小帳棚。
是的,櫻井翔是個人外,還是個健康的生理男性。
櫻井翔,頂著一頂小帳棚起床,發現貓沒像希望的那樣來跟自己睡,非常不開心。
可終究是個大人的櫻井翔還是要起床的。
櫻井確認時間的動作吵醒了窗邊的まさき,牠從土下座的睡姿抬頭,迷糊的看了眼窗外,接著張嘴打了個大哈欠,最後才轉過頭看吵醒牠的始作俑者。
剛從床上站起的櫻井發誓,這隻貓瞟過來的那眼,絕對帶著輕蔑。
居然輕視他身為男性再正常不過的生理象徵,這隻、可惡的、什麼都不懂的貓——
櫻井往窗台一撲,按住自己毛茸茸的寵物,將手指埋進他雪白的長毛中,強迫牠正視自己,他盯著牠那圈著金邊的眼睛,皺起鼻子兇牠,「你再這樣看不起我……」
櫻井翻過まさき,拉開他的兩條腿,揮開他礙事的尾巴,往那手感Q彈的蛋蛋惡狠狠地戳了下去。
「你再這樣,我就把你送去結紮!」
まさき十分憤怒地喵了他一聲,一爪抓上櫻井手臂,露出銳利尖牙,咬住櫻井的指頭,沒到破皮出血,但確實刻入了皮肉。
兩軍陷入僵持,最後——指頭上有著四個牙印的櫻井在進廁所梳洗前朝まさき得意地笑,明明剛才吃痛的他不斷發出噓聲讓貓快點鬆口。
櫻井進了廁所,驚魂未定的まさき甩著尾巴,整理自己被弄亂的毛髮,不忘張腿查看自己掛在腿間的蛋。
「真危險……差點就要被閹了。」牠想必是這樣想的。
4.
櫻井翔出門前常會泡個五分鐘熱水澡,他喜歡神清氣爽的開始。就在他除去衣物,將自己沉進水裡,讓水沒過肩膀時,まさき溜進了浴室,像護蛋之戰沒發生過,完全不怕浴室裡滿地濕意,怡然自得地準備繞行浴室一圈。
貓繞到浴缸邊時,櫻井探出手去,貓往他濕淋淋的指頭湊來,櫻井勾動指節搔弄貓咪的鼻頭與下巴,打趣問牠,「來巡視領地嗎?」
まさき甩甩尾巴,無聲踏過微濕的磁磚,跳上浴缸,一副鄙夷樣。牠又擺上剛才的神情,這回更是直接俯瞰櫻井的男性象徵,饒有興味地打量已無方才精神的小櫻井。
「沒見過你這麼工口的貓。」其實櫻井這話說得不對,他根本不知道其他貓習性如何,他只跟まさき好過,明知まさき聽不懂,還是忍不住罵他,「小色貓。」
まさき起身蹭過櫻井指向自己的指頭,用力咬了一口,櫻井迅速收回手,水波一陣凌亂,まさき歪著頭,看著搖晃的水花,似乎在疑惑方才盯上的獵物怎麼突然不見了。
櫻井醒神澡硬泡了十五分,不得不縮短早餐時間,揣著昨日買好的三明治,將咖啡倒進保溫壺,出門前才往飼料盆倒飼料。
他的貓不喜歡吃飼料,櫻井沒養過貓,但看了不少貓跟主人討飯吃的影片,餵食最能展現主人權威的方式,櫻井很想享受餵養生命的快感,可每次加飼料,まさき不是在一旁冷冷地看,就是乾脆起身走開。
櫻井試著照網上找來的方法換不同口味,甚至帶牠看醫生,只得到まさき身體一切健康的結論。那天回家櫻井氣餒萬分,坐在碗邊跟貓大圓眼瞪小圓眼,直到他坐得屁股都疼了,まさき才勉為其難地走過來吃了兩口。
隔天櫻井久違地租了電影,一時嘴饞包了外食回家,才明白牠的貓只是嘴刁。當他拎著還冒熱氣的炸雞開門,就見まさき往自己衝來,櫻井門都沒來得及鎖,貓已經扒上他褲腿了。
喵——
喵——
喵——
那之後所有帶回家的外食,まさき都是這副模樣,饞得要命,纏得要命。上腿也好、從另一面跳上餐桌也好、扒著褲腿無辜地盯也好,總之不吃到口裡不罷休。
他不知道其他貓咪的情況,まさき平日非常安靜,因此當まさき帶著撒嬌與討好,喵喵叫地扒他褲腿不放,櫻井是聽在耳裡,軟在心頭,明知會助長陋習,還是忍不住餵牠。
起先不過一兩口,漸漸誇張起來,從原本的小口肉類,諸如豬排、雞肉、牛排、鮮魚,到後來連酸辣湯餃子麻婆豆腐——まさき都想吃。
盤子裡的食物一不留神就被叼走。留神也沒用,櫻井用手掌遮著食物,端著盤子躲著吃,まさき要不是跳上他的背,爪子勾進衣服,就是對他礙事的手大啃特啃,趁他吃痛收手把食物叼走,事後被揍也再所不惜。
於是——
炸雞炸蝦炸豆腐炸魚炸蔬菜。
納豆餃子麻婆豆腐酸辣湯豚骨拉麵。
烤赤貝酒蒸蛤蜊焗扇貝迴轉壽司
紅酒燉牛肉煎蛋卷照燒雞茶泡飯漢堡排親子丼。
重乳酪起司蛋糕瑞士卷巧克力千層德國布丁。
香蕉草莓哈密瓜蘋果芒果白桃橘子葡萄。
什麼都要,就是不要飼料,連高級貓罐都不要。
櫻井翔像被下咒,每次到餐館,服務員親切詢問是否內用,前一秒還想著吃完再回家,下一秒出口就是請幫我外帶。
櫻井趕著出門,倒完飼料後,まさき果然一動也不動,直到他在門口蹲下身,才往他這邊靠過來,櫻井拍拍まさき的頭,送他出門的貓瞇起眼,迎著他的手掌一下一下地拱著。
「我今天晚上七點才會回來唷,下午要去看朋友的比賽。」
まさき翹著尾巴,末端掃上櫻井手腕,轉過身背向他,回頭一副好啦送過你啦我要去睡了的模樣。
櫻井笑著推推牠的屁股,「我出門啦。」
まさき優雅地離開了,留下原地依依不捨的櫻井翔,貓走沒影了才捨得把門關上。
5.
友人的比賽會場在隔壁市,往返需要不少時間。
車開到一半休息時,櫻井點開手機,才看見友人寄來的通知,那頭天氣不好,原定戶外的比賽不得不臨時取消。友人說他那邊暴雨,櫻井抬頭,這邊倒是風光明媚,無風無雨。
櫻井翔站在汽車旁,滿腦子的什麼跟什麼,對只有一個項目的行事曆嘆氣,他最討厭計畫趕不上變化了。每當計畫趕不上變化,心下除了焦躁還是焦躁。
他喜歡充實感,不喜歡臨時起意的填空。
他喜歡計畫,喜歡分批階段性完成計畫後,將待辦事項更改成完成的瞬間。
雖然不想承認,但每當計畫趕不上變化,他心裡總有個手忙腳亂的小人會冒出來,在四下轉圈抱著頭大喊兜喜憂。
兜喜憂兜喜憂兜喜憂兜喜憂兜喜憂兜喜憂兜喜憂。
趕跑小人也要耗費心神,所有需要花心力調適的意外情緒,在櫻井眼裡都是種時間浪費。
櫻井鎖上螢幕,畫面上的まさき閃了閃,再次暗下。
櫻井敲敲方向盤,扯鬆領帶,拉開手剎,他決定買桶炸雞回家,提早進行原訂於晚上的電影鑑賞。
你說人生諺語除了計畫趕不上變化外還有什麼?還有壞事通常一樁接一樁。
櫻井翔左手提著一桶炸雞,腋下夾著兩部碟片,轉開鎖,門才拉開一絲隙縫便聽見一陣響亮豪放的歌聲,特別旁若無人,特別歡愉。
櫻井翔渾身警覺,自己可不是什麼幹大事業的人物,不過就是個銀行職員,為什麼會有人在家裡唱歌……?
櫻井小心翼翼放下炸雞與影碟,躡手躡腳往聲音方向走,歌聲是從浴室傳出來的,櫻井聽了一陣,語言跟自己是同一種語言,可櫻井什麼也沒聽懂。
是個男人,櫻井想,他脫下西裝外套輕放上沙發,外套礙事——櫻井腦子完全沒想過危險,不知道為什麼,只知道自己該確認一下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也許是因為知道小偷與強盜都不可能這樣大膽,當腎上腺素開始分泌,心跳加快的櫻井屏息,小心翼翼地往浴室靠近。
櫻井大氣都不敢喘一口,他能聽見浴室裡的人邊唱邊撈水,因為有水花濺上地磚的聲音,夾在調不成調的旋律裡。他謹慎踩著每一步,那人轉開水龍頭,水柱彭湃地打進浴缸,想必剛才玩耍將水灑出不少。
這傢伙還浪費水!
櫻井翔在心底暗暗記下這條簡直無關緊要的罪名,歌聲停止了,也不知道是看到什麼,傳來一陣笑聲。
抵達浴室門前,櫻井才驚覺自己兩手空空,瞄一眼外間洗手台,將今早用過沒來得及收、插在插座上的吹風機直接拔起,緊緊握在手上。
電線被他隨手捲了兩下掛在吹風機上,剩餘的電線半垂在空中,櫻井整個右側貼在門上,握著門把,將耳朵貼在門上聽動靜,那人翻了個身,嘩啦嘩啦,嘩啦,然後是一陣情緒高昂的哈哈哈哈。
櫻井腦裡閃過疑問,怎麼有人洗澡這麼開心?
他深吸一口氣,在哈哈哈哈停止的瞬間,扭轉因手汗略為濕滑的門把,握緊吹風機沖了進去。
「誰!」
那個人嚇了好大一跳,轉頭往浴缸邊抓上一個什麼東西就要起身,卻用力過猛,在櫻井面前一個打滑,噗通一聲摔回水裡。
那人掙扎著,冒出一串泡泡來,翻攪出無數水花,弄濕了櫻井的褲腳,櫻井舉著吹風機,等人終於從水裡重新站起,拿著剛才抓到的物件往他指過來。
櫻井這下看清楚了,抓的是一根樹枝。
不過是根樹枝,就算打磨過保養過,怎麼說也就是根木棍而已。
自己手上的吹風機雖然不成體統,但總歸比一根木棍來得強,櫻井底氣足了,大聲對浴缸裡的傢伙威脅道:「快說,你為什麼在我家洗、洗澡!」
那人張嘴呼呼直喘,水流順著他棕金色的髮梢,流過眉骨與頰面,滴滴答答落入浴缸裡搖晃著的水面。他將貼住眼睛的瀏海往後一擼,露出額頭與眼睛,櫻井直直盯著那雙杏眼,帶著一絲不知所措。
面前的人不著片屢,櫻井瞟一眼他精瘦姣好的身材,迅速挪開視線。
他們誰也不敢先動,那人一直不開口,櫻井揚揚手上的吹風機,完全沒意識到他倆一人吹風機一人樹枝,一人正裝一人全裸的對比多麼滑稽。
櫻井又問了一次:「你是誰?到我家來有什麼企圖!」
櫻井翔不知道,那人並不是害怕櫻井,而是應對出路有所限制。
他腦子裡閃過幾種方案,每種都行不通。他還對自己生氣,怎麼做好的防禦裡忘了算進櫻井,這段日子的相處,他摸透櫻井這人的無聊性格,每天守計畫按表操課,據他所知,眼下明明離他今日預定的回家時間尚久。
櫻井翔才想再次開口,那人不再指向他,做出投降姿勢,清清喉嚨開口,他的聲音沙沙地,像很久沒說過話,「我……我無家可歸好幾天了……很想洗澡所以……」
櫻井左看右看,無從判斷這人的話是真是假,這一路沒看見任何屬於他的東西,櫻井將信將疑,想至少看看對方有沒有攜帶什麼證件,開口問,「你的衣服呢?」
被問話的人深知自己根本沒有衣服。除了放在浴池邊的那副他單純為了好看而一直戴著的細框眼鏡——事實上,這段日子他並不需要衣服。
兩人僵持好一陣子,原先溫熱的水逐漸轉涼,還站在水裡的人終於承受不住。
哈、哈、哈、哈啾——
再抬頭,就見兩行透明鼻水掛在鼻下。
櫻井翔看不下去了,舉著吹風機的手早已發痠,對方並沒有攻擊自己的意圖,雖然不相信那番無家可歸的鬼話,但可能真是翹家的學生……還是沒朋友那種學生。
6.
「你的衣服呢?」
「我……放在外面。」那人冷得發抖,全身濕透的他咬起下唇的模樣非常可憐。
櫻井不得不把他那美好的體格再看了一次,又一次,再一次,他回想方才經過的路徑,狐疑地說,「我剛才沒看到不屬於我的衣服。」
「……不見了嗎?」對方露出困惑的樣子,慢慢放下手,抱著胳膊,哆嗦著向他請求,「那、求求你了,先生,可否也分我件衣服?」
「誰會相信你的鬼話?沒有衣服你怎麼出門的?」
那人急得踏腳,水面再次搖曳起來,「我真的有衣服啊!」
「沒看見!」櫻井把吹風機對準那張臉,像他握著的是把威嚇力十足的手槍,「從剛才到現在,你給的解釋沒有一個合乎邏輯的!」
「我、我不知道!」那人握緊的破樹枝似乎是很重要的物事,至少對那人而言是這樣的。
他想踏出浴缸,卻又被櫻井逼了回去,搖頭胡亂說著:「我不知道!可能是魔法吧!」
「你在跟我開玩笑嗎?」
那人縮著肩膀,又打了個噴嚏,「拜託你了先生,我好冷。」
今晚意外多得超出櫻井負荷,櫻井轉著腦袋,想理出一條符合邏輯的思路來。
櫻井的努力成效不彰,唯一釐清楚的,只有那人自始自終緊護著那根木條。
面前的人又打了一個噴嚏,櫻井終於開了口:「……把你那個東西給我。」
「什麼?」
「你手裡的那根……」
那人舉起樹枝看了看,轉頭往櫻井看過來,「這個?」
「對,給我。」櫻井攤出左手。
「先生……」假設剛才自己闖入浴室造成的恐慌是一級,那麼現在面前這傢伙,在聽見他的要求後所展示的情緒,才是真真正正、實打實的害怕。
雖然不知道那破樹枝有什麼重要的,但軟肋就是軟肋,櫻井翔攤開手:「給我!不然我報警了!」
那人猶豫許久,才咬著下唇慢慢將樹枝遞了過來。
放手之前,用懇求的語氣交代著:「先生……這對我真的很重要,拜託你,小心拿……」
櫻井拿過那根樹枝,枝條意外的長,幾乎有櫻井前肘那樣長。
對方顫抖著空下來的手,摸起浴缸邊那副復古風的金框圓眼鏡,他一直盯著櫻井手上的枝條,嘴裡懇求著:「先生,借我套衣服,我這就離開,拜託了。」。
這人隔著一道鏡片的眼神,更加散發出人畜無害的氣息了。
櫻井眨眨眼,迅速退出浴室,抓起外頭今早用過、還沒全乾的毛巾往跟出來的人頭上一扔,把那張臉遮了個全。
「你遮一下吧。」
雖然這一陣僵持,櫻井早不得不將其看得精光,他不敢轉身,只是半撇過臉,等對方好好把浴巾圍好,櫻井才示意他往房內走,自己則跟在他的後頭。
「往前走,到房間我拿衣服給你。」
那人縮著肩膀,任憑櫻井從身後半挾持著他往前走。
知道樹枝是對方軟肋,雖然櫻井根本不明白這有什麼重要,仍將樹枝好好插進褲子口袋,並保持著一定距離。
櫻井瞥了眼對方遮好的下身,咬牙從衣櫃深處拆出一條新內褲。
「你叫什麼名字?」
對方接過內褲,說聲謝謝就低頭解浴巾,渾然不覺羞恥,櫻井連忙轉頭去翻上衣跟褲子。
等到回答已經是接過整套衣服時的事情。
「相……」對方把頭套進T-Shirt裡,聲音聽起來有些模糊。
「嗯?」櫻井皺起眉,上半身微微前傾,好聽清楚。
那人的頭從T-Shirt領口鑽出來,沒有吹乾的頭髮蓬鬆毛躁,胡亂地翹著:「……雅紀。」
「什麼?」
「相葉……」那人吞了口口水,低下頭,在彎腰穿褲子時,櫻井終於聽清楚他的名字,「雅紀。」
櫻井喃喃地複述一次:「相葉雅紀?」
一樣的發音。櫻井才想起來,他的貓從剛才就不見貓影。
「まさき!」
褲子穿到一半的傢伙猛然抬起頭來,「是?」
「不是你!」
不安從腳底向上攀升,很快蓋過櫻井的心口,淹至喉嚨,「是我的貓!」
7.
櫻井翔衝出房間,在家裡每個まさき愛待的角落來回搜索。
他離開得太過迅速,沒看見說到貓咪時相葉馬上暗下去的眼神;他在這半大不小的家裡呼喊著貓咪的名字,沒見著後頭跟出來的相葉眼底閃過的難受。
櫻井只是在每個房間、各種角落不斷地找,找了一遍的,又找一遍,再找一遍。
門與窗都關得好好的,可在這他熟悉的屋內,任憑他怎麼呼喊,都沒有回應。
相葉跪在客廳地板上,將一切看在眼底,不自覺挺直了腰,好似這樣就能彌補些什麼。
面對櫻井氣沖沖的質問,他搖頭表示闖進門就溜進浴室洗澡,沒有看見什麼貓,甚至小聲地辯解:「如果弄丟了貓,怎麼可能還好意思洗澡。」
櫻井並沒有追究他漏洞百出的辯白,只是轉過頭,繼續喊著自己的名字。
找得滿頭大汗的櫻井瞪著桌上涼掉的炸雞桶,既沮喪又憤怒,那個叫相葉的一副抱歉的樣子,對他心情沒有任何幫助。
櫻井抓起鑰匙,對那叫相葉雅紀的傢伙做了個請的手勢,「衣服什麼的都送你吧,我要出去找まさき了。」
言下之意,麻煩了,你也滾吧。
相葉抿著嘴,不知是被這種無禮嚇著還是因為跪太久麻了腳,他起身的動作並不流暢,有些瑟縮,無論是哪個理由,都只會加深櫻井心中的煩躁。
家門一關就會自動上鎖,櫻井不再理會那個叫相葉的傢伙,怕自己多看幾眼就會忍不住揍他。
櫻井快步往樓梯間走時聽見相葉追在他後頭,想叫住自己:「先生!那個……」
櫻井加快了腳步,用不能更快的迅速,下樓離開。
櫻井翔在街頭四處穿梭,他找過好幾條街,橫跨了兩三個社區,他趴在髒兮兮的路面上往車底瞧,看見有貓時心頭一緊,那只動物往他看過來,虎斑紋的臉蛋,不是まさき。
他找了所有道路的車底,無數只眼睛在黑暗中發光,卻沒有一對眼睛有圈金邊。
天泛起一點白,櫻井的心早已沉底,途中他幫自己買了罐咖啡,不忘上網搜索,只得到貓咪通常跑掉就找不回來的資訊,還有許多五花八門的找貓儀式。
直到天要大亮,必須上班的櫻井只能拖著沉重步伐,在大街上慢慢調過了頭,背向晨曦,往自家住宅走。
櫻井萬萬沒想到,那個叫相葉雅紀的傢伙沒走。
櫻井翔無聲地看著蹲在家門口抱著膝蓋打瞌睡的人,相葉雅紀睡得嘴巴開開,口水幾乎就要溢出唇角,他的金框眼鏡歪了,斜斜地掛在鼻子上,櫻井翔看了好一會,對方擋在自己家門口,如果他開門,一定會吵醒這個人。
「……」
無力感襲來,整夜奔波,櫻井始終不明白自己哪裡做錯,他感覺貓的消失跟面前這人一定有關,他想過找警方調監視器,卻又知道因為一隻貓這麼要求,會被人當作大驚小怪。
他還沒決定好要怎麼做,像感覺到了他的氣息,相葉猛然睜開眼,花了幾秒凝視被晨光打亮的走道,然後才慢慢將視線聚焦在一雙襪子配脫鞋的腳上。
天已大亮。
相葉抬頭,櫻井翔那滿臉的疲憊讓他心底一軟,櫻井在外頭找了整夜,明明今天還要上班。
櫻井翔不可能找得到他的貓的。相葉知道。他卻什麼都不能做。
相葉按耐愧疚,掙扎著想站起來:「先、先生……」
櫻井翔迅速拿出鑰匙,「我不是讓你走了嗎?」
「可是、那個……」
櫻井已經知道自己該怎麼做了,他沒讓相葉把話說完,便當著他的面用力關上了門。
碰碰碰!
「先生!」
櫻井沒有理會,浴池裡還有昨天相葉用過的水,他將滿浴缸的水流掉,脫褲子時摸到插在口袋裡的樹枝,才明白門外那傢伙會等在那裡大概是想拿回這個。
櫻井握著木條,站在浴室裡,依稀能聽見拍門聲,他知道自己的行為並不理智,但他卻沒有一絲一毫的愧疚。
洗完澡的櫻井將樹枝鎖進書桌旁的抽屜,再抬頭,時間已是遲到邊緣。
不知何時拍門聲消失了。
走了也好。櫻井翔想。
可他一開門,相葉就等在門外,將他的去路封了個全。
「先生,拜託你,把我的魔……東西還我,我這就走。」相葉他扯扯身上的衣服,櫻井的衣服他穿著合身,甚至比櫻井還好看,他接著說,「我可以再把衣服拿回來給你……或者我、我也可以幫你找……貓……拜託你,把東西還給我吧。」
相葉說到貓時聲音小了下去。
櫻井掏出皮夾,拿出兩張紙鈔粗暴地塞進相葉手心。
「樹枝我丟掉了,賠給你吧。」
櫻井趁相葉愣住時把人往旁邊一推,他迅速越過相葉,才要下樓就被拽住了手腕。
櫻井回頭,相葉鎖著眉,他扯著櫻井手腕下到同一級樓梯,櫻井看得見那藏在眼鏡後的眼底寫滿慌亂,那讓他有了些許快意。
他就是想要這樣,無論這個傢伙與他貓的失蹤有無關係,他想讓他知道,他沒有報警已經是過於好心,他也該嚐嚐同樣的滋味,他應該自己去找,去外頭找那根本被鎖在抽屜裡的破爛樹枝。
「您在開玩笑吧?」相葉想把紙鈔往他的手心塞,「我不要錢,把我的東西還給我就好……我什麼都可以不要的……」
「我要遲到了。」櫻井用力轉著手腕,卻始終無法掙脫相葉,「我也不知道什麼時候丟的,行嗎?我找了まさき一整夜,誰知道什麼時候丟了。」
相葉看著櫻井,認真問:「真的掉了嗎?」
「真的。」櫻井看出相葉眼底藏的一絲希望,他想著剛才把樹枝收起來的過程,低頭瞧見相葉捏在手裡的錢,便沒有顧慮。
「一根樹枝兩萬圓,夠賠了吧?」
櫻井說完,握住相葉的手用力一掰,隨後轉了一圈手腕。
正如他告訴相葉的那樣,櫻井下樓梯時恨恨地想,不過是根破樹枝,就算他真丟了又怎樣。
找吧。像他找貓一樣。狠命的找吧。
8.
相葉捏著皺成一團的紙幣,從走廊探頭往街上看,櫻井的背影帶著滿身火氣,他的離開迅速得像施展了消影。
真是失敗,在學校燒掉兩座大釜或摔斷二宮全新掃帚時都沒這次失敗,沒有魔杖,雖然他能變成一隻貓,可又有什麼意義?松本知道他的化獸形,前幾天晚上似乎有看見他,撇除松本,這地帶太複雜,並不是一個沒魔杖還能上街亂晃的地方。
何況他還有個更要緊的問題。
櫻井翔是不是真的扔掉了他的魔杖?
比起鎖心術(Occlumency大腦封閉術),他的破心術(Legilimency攝神取念術)學得並不好,剛才的短暫交會,只夠他讀到部分思路,多半是情緒,首當其衝的是憤怒,夾雜著一絲讓他不安的悲傷。當他問起魔杖下落,櫻井的心告訴他的,與櫻井嘴裡說的並不一致。
他想他的魔杖應該是被櫻井收起來了。
他也想這樣相信,畢竟事情可不能再糟了。
相葉靠著櫻井家的門坐了下來,在這失去魔杖,也不能隨意施展其他魔法的情況下,只能待在這等櫻井下班,糾纏他直到他說出事實,或者自己先一步讀出魔杖下落來。
相葉在腿上攤平那兩張來自櫻井的紙幣,一次次抹過上頭的褶皺,紙幣沾著一點櫻井的氣味,櫻井翔是個好主人,雖然常幹些怎麼看都很笨的事,還擅自跟他賭氣,亂理解他的眼神,甚至偶爾捉弄他,不過櫻井翔這一個月來,對他總是呵護著的。
怎麼能忘記呢,雖然這個家屬於櫻井翔,可他終究非我族類不是嗎。
他都不敢去想要是被松本或二宮知道會被笑成什麼樣子。
他早該考慮被人撞見該如何應對才是,原想藏身麻瓜家會是最好的隱匿,畢竟,那些故事裡的偉人或者逃犯們需要躲避追蹤與追捕時都是如此,像魔法界的傳統。他卻沒想到不能在麻瓜面前使用魔法的規矩,會成為另類的設限。他自己不也是萬萬不能觸犯任何法條的嗎,竟蠢到忘了逃犯們為何總要挑出遠門的麻瓜家庭躲藏。
相葉揉亂了頭髮,把理得平整的錢折好收進口袋,摀住臉,遮住外頭越發刺目的光線。
正午過後沒多久,感覺自己無法集中注意力,思維散亂,不時閃神,相葉才意識到自己從昨晚就沒進食。相葉摸摸乾癟的肚皮,是因為一夜發生這麼多事嗎?身體居然餓一天就撐不住?還是因為這一個月來他只吃櫻井帶回來的食物,作為一隻貓又不能吃多,才這麼禁不住餓?
相葉重新把紙幣掏出來放在手心反覆看,多虧二宮,他跟麻瓜鈔票還算熟稔,只是這兩萬圓他不能使用,否則櫻井更不可能將魔杖還他。
忍啊。忍住飢餓,振作些,才餓一天就受不了嗎。相葉雅紀。
熬到傍晚,兩眼昏花的相葉靠著門板,嘴裡堅持喃喃提醒:
相葉雅紀你必須——隨時保持警覺。
即使身處於一個與魔法世界毫無關聯的麻瓜他家公寓門口,也該……隨時……
櫻井拐到速食店買了一塊炸雞,並不是他還有心情吃,聽說寵物失蹤,把喜歡吃的東西擺門口,能幫助他們找到路回家。昨晚找了整夜,今天無論如何都沒辦法出門找まさき了。
看見相葉擋在自家門前時,櫻井並不意外,直到相葉連他把鑰匙插進鎖孔都沒有反應,才讓他覺得奇怪。門一開,相葉沒得靠背,順著門倒在地上,櫻井連忙蹲下,他拍著相葉臉頰,想去摸他體溫時才發現那兩張被捏在手裡的紙幣。
相葉身上沒有半毛錢,他是知道的。
「喂!醒醒!」櫻井扶起相葉,讓他靠在自己肩頭,他拍打著相葉臉頰,「你是不是整天都沒吃東西?」
就在櫻井想他必須打電話叫救護車來的那一秒,相葉終於有了一點回應。
「唔……」
櫻井低頭問:「你今天是不是都沒有吃東西?」
「嗯……」
櫻井翔把人放倒在地板,從冰箱拿出一罐果汁,四下找不到吸管,只能撕開包裝往相葉嘴邊倒,倒得急了,飲料順著相葉的下顎流到衣領裡頭,另一些灑在前襟。
相葉回過一點神智,自己張嘴喝了起來,櫻井翔終於鬆了口氣。
他也不是什麼喪心病狂的人,也許是因為上班忙了一天體力透支,或事情來得太意外,讓他來不及生氣。總之,當櫻井把人半扶半抱放到沙發上時,已經沒了脾氣。
他讓相葉待在沙發上休息,把炸雞裝在盤子裡拿到門邊擺好。
相葉在他正要把剪刀拿進廚房時才從沙發上起來。
櫻井對上相葉視線,兩人短暫交會眼神,他看相葉似乎想說什麼,卻又閉上了嘴。
最後是直接轉身進了廚房。
在他將剪刀打開放到裝好的水碗上時,隱約能從眼角餘光感覺到相葉在門口注視他,他沒有理會,逕自將剪刀的開口對準了家門的方向,在心裡默念まさき三個音節。
相葉安靜地看著,他猜得到櫻井在做什麼,麻瓜也是有魔法的,雖然他們的魔力低微到只能用來祈禱偶然與碰巧,可他能感覺到櫻井動作帶來的輕微波動。
他看櫻井口型,知道他是在唸自己的名字。
相葉在那片刻閃過某種預感,事情好像比他想得更糟。
他還沒能想清楚為什麼,做完儀式的櫻井翔,轉頭往他看了過來。
9.
他給相葉的素T染了漬,尚未乾透,衣服貼在肌膚上,櫻井翔當然知道他站在門口欲言又止想提什麼。
「那東西真對你那麼重要?」
相葉垂著頭沒做聲,可等他就要點頭承認時,櫻井翔又覺得不想聽他說出口。
他打斷了他:「你多久沒吃東西了?」
「一天……還兩天?」相葉歪頭想了一下。
櫻井嘆口氣,對著爐台上的水碗最後一次默念まさき,指著浴室方向對相葉說:「先讓你把衣服換了,我帶你去吃東西。」
「不、只要……」
櫻井沒有讓相葉說完:「我不想。」
「什麼?」給了兩萬說扔了,現在又這麼簡單就承認自己沒丟?
「我不想把你的東西還你。」櫻井走向浴室,相葉從後面跟了上來,「至少在有まさき的消息之前,我一點都不想。」
你個麻瓜!相葉在心裡罵了一句。
好你個麻瓜!
……正宗的麻瓜食物果然還是這麼厲害啊。
相葉稀哩呼嚕的吃著熱騰騰的拉麵,不顧櫻井注目在碗裡灑滿蔥花,他大口吹氣大口吃,吃得滿臉油光。天知道他有多久沒吃到這樣一碗熱騰騰的食物了,這終於不是搶幾口解饞,而是一整份!完完整整一整份!屬於自己的一整份!
熱騰騰!油膩膩!香噴噴!黏踢踢!
櫻井翔掰開自己的筷子,對面這稀哩呼嚕吃著麵的傢伙,叫的是一碗納豆拉麵。
進店看見牆上的菜單,一路把持的拘謹與小心都忘了,用他絕對聽得見的音量喃喃自語說著好久沒有爽快地吃納豆了真是想念死我了,接著特別無辜地對他問可以點納豆拉麵嗎?
說完遲疑一下,小聲地補上一句不然醬油拉麵也可以。
櫻井翔看一看菜單,醬油拉麵是最便宜的那款,納豆拉麵是第三貴的。
其實櫻井吃不太下,勉為其難點了盤炸雞,另外要了杯啤酒,交代完後闔上菜單,才對乾巴巴等他回答的相葉說:「你點你喜歡的吧。」
語落,對方兩手一收,啪一聲闔上菜單,仰頭對服務員笑得開懷:麻煩一碗納豆麵,你們能多加蔥花嗎?啊?蔥花就在旁邊可以自己加嗎?啊,就是這個罐子嗎?啊!太好了!謝謝謝謝。
這一系列說完,笑還掛在臉上來不及收,等看見了自己才斂住。
櫻井翔自己不說話,叫相葉的顯然也不敢開口,麵店裡充斥著上班族的喧嘩,他們安靜對座,對方卻突然支支吾吾起來。
相葉從口袋裡掏出那兩張萬元鈔票,攤平往他推來,又是那副可憐巴巴的模樣,與昨天卻有了些許不同,那張臉上終於浮現一絲愧疚。
雖然微小,卻足夠顯眼。
「先生,這還給您……如果有任何我能做的、能讓您不那樣難受的事情,請告訴我,什麼都可以。」
果然跟你有關吧。可又有什麼能做的。
正如你對那根鎖在抽屜裡的樹枝也沒有任何能做的事情一樣。
「你幾歲了。」
「啊?」
服務生送上啤酒,櫻井喝了一口,再次問道:「你幾歲,還在念書嗎?」
對方搓著手指,仍然沒敢看自己。
「……今年剛畢業。」
「大學?」
「算……吧,畢業後就是就職了。」
這下櫻井總算明白了,關於面前這人的落魄到底是怎麼回事。
「你沒找到工作?」
「……」
「果然沒有嗎。」櫻井不客氣地說,「所以才無家可歸?才要闖到別人家裡洗澡?」
「對、對不起。」
櫻井還想再說,想對他說因為無家可歸就去闖空門,這樣的人當然不可能找到工作。可服務生正巧送上了麵,於是這最不客氣,最為刻薄的話語也就沒能出口。
對方拆開筷子,就想夾麵,伸到一半才想起來不該這麼放肆,於是又放下了,縮著肩膀往自己看過來。
櫻井翔對這眼神明白得很快。
他是個珍惜食物的人,生氣也不能糟蹋食物,說到底,剛才的問話也夠刻薄了。
「你吃吧,麵冷掉就糟蹋了。」
「謝謝。」拿起筷子,合掌,微微點頭,「我開動了——」
埋首吃著,眼鏡起霧便把眼鏡摘了,捧起碗繼續,沒多久,整張臉都是掩不住的開心。
櫻井常被人說吃飯香,沒人會攬著鏡子自照吃飯,所以他一直不清楚那是怎麼回事,是到現在,看著面前的人吃,才明白吃得香是怎麼回事。
結果就是等炸雞塊上桌,饞得對面吃完拉麵的人兩眼發直,那股強烈渴望,最終讓櫻井一口乾掉了啤酒,沉默的把最後一塊炸雞讓給了對方。
「謝謝你,先生。」
「櫻井。」
對方抬頭,筷子停在炸雞塊上。
櫻井抽了張紙巾擦嘴,擦完了才抿著唇說。
「櫻井翔。」
叫相葉雅紀的微微笑著,張嘴一口吞掉了那塊炸雞。
「……謝謝你,櫻井先生。」
回到家門口,對方一副自己知道的樣子,站在門的另一邊,就等著他進門後貼牆坐下。
櫻井翔沒說話,關門前掃了相葉一眼,他站在鞋櫃旁邊,可櫃上擺著まさき的炸雞,有這傢伙在,まさき肯回家嗎?
但,假如這傢伙在的話,至少まさき回來他會看見吧?那他就能確定まさき還好好的,只是需要自由了。
「……你不要睡在那邊。」櫻井翔指指那盤炸雞,「不然まさき看見你會不敢過來。」
直到相葉走到離鞋櫃最遠的角落坐下,櫻井翔又看了他最後一眼,才關上了門。
10.
櫻井翔為まさき準備的炸雞,最終全進了那個叫相葉雅紀的男人肚裡。
堅持每天買新鮮的炸雞桶回來,數塊香氣四溢的炸雞裝盤,擺到外面的走廊上,用警告的眼神瞪著縮在角落可憐兮兮的人一眼後,才把冷掉的那盤拿進屋裡。
接著脫掉西裝外套,到浴室洗個臉,走回去開門讓在外頭薄弱地拍著門板,叫著「櫻井先生」的人進客廳。
第一次讓他進門吃炸雞,他好像還是不敢相信,櫻井翔一點也不想讓這個叫相葉雅紀的男人吃炸雞,可這個叫相葉雅紀的男人像地缚靈一樣賴在他的門前不走,那天桌上的兩萬塊櫻井沒有去拿,結完帳他就走了。他知道相葉雅紀沒落下那兩張紙鈔,但也沒花那兩張福澤諭吉。每一次讓相葉進門,他都會看見他的手在褲袋裡抓啊抓,想找時機把錢掏出來,但每一次又在他眼神逼迫中放棄。
櫻井翔覺得這個叫相葉雅紀的男人是個謎。
這種時代還有這種不知道微波爐的人嗎?到底是生活在多麼窘迫的地方啊?但這些疑問總是會被打消,大學生似的男子大讚著便利──厲害──,接著張大嘴一口咬住還冒著熱氣的雞腿。
相葉雅紀伸出舌頭喊著燙燙燙的樣子太傻了,傻得櫻井翔忍不住笑,不得不起身假借裝水躲到廚房,卻在對方淚眼汪汪喝著水時,想起自己的行為未免過於溫柔。
這麼吃了幾天炸雞,まさき去向仍然沒有著落。櫻井翔感覺再這樣下去他可能會上網求助寵物溝通師,在找起寵物溝通師電話的隔天,他帶著一沓印有まさき照片的傳單回家。
「這是……?」被面無表情但十分溫柔地對待三天,相葉情緒早就放鬆了,好奇的拿著炸雞探頭過來盯著傳單看。
櫻井翔心裡馬上起了怒意,挑起一邊眉毛,「尋貓啟事。」
原先櫻井只想到周末銀行不上班,但相葉的冒進讓他想起了那天吃拉麵時對方的承諾。
「這一疊交給你明天貼,我家前面這條路你負責。」
相葉似乎有點意外,塞著一嘴雞肉沒嚼,猛地點頭,冒著一股傻氣,不由分說就要把傳單拿走,被櫻井翔迅速制止。
「你,手油。」
像被人打了一巴掌,迅速抽手,正坐,低下眼說著對不起,剩下一塊炸雞不曉得該不該繼續吃的樣子讓櫻井翔看著煩,乾脆離開去準備明天要用的工具。
最終相葉還是選擇吃掉炸雞,大概是知道浪費食物會讓櫻井翔更不開心。
飯後照例自己把盤子洗好,這幾天的天氣並不涼快,相葉總會順便洗臉,這一天也是一樣,從廚房出來時整張臉溼答答地,髮梢還滴著水。
但相葉畢竟沒可憐到櫻井出借浴室的程度,再說他也不是什麼都不會追究的傻子。當然這麼想的櫻井翔是不會讓自己去思考每天以不浪費食物的心態餵食門前地缚靈多半還是讓他的貓不見的長相清秀男大生究竟是不是一種傻裡傻氣的行為的。
「櫻井先生,那個、我的樹枝可不可以……」
挑在這種時候提這件事情的人倒絕對是個傻子。櫻井翔冷著一張臉,把膠帶傳單連著相葉雅紀一起推出門外。
磅。
門外的相葉對著冷冰冰的大門搔搔頭,幾張傳單掉在地上,他急忙彎腰去撿。
原本香氣四溢的炸雞已經有點冷掉了,相葉連吃三天差一步就餿掉的炸雞,倒是沒覺得怎樣。櫻井翔態度明顯軟化,這點再清楚不過,為了自己的最終目的,當然還有他的魔仗,眼下還是得好好裝模作樣才行。
只是貼傳單──而且還是印有自己化獸形的傳單──的行為實在太招搖了。潤君心思細膩且交友廣泛,白天去貼不被發現才怪。櫻井翔根本不知道這舉動簡直就是要他的命。
但他是不可能也不可以拒絕櫻井的要求的,他確定魔杖在櫻井書房上了鎖,但他不會任何麻瓜把戲,沒有魔杖,解不了鎖,現在的時機他也不能直接破壞。他這幾天已經不知道懊悔過多少次,當初他若是跟二宮學個幾招也不會落到今天這種田地。再這樣下去,他身上的氣味就算能化成貓為自己舔毛洗澡,也要讓他自己受不了了。
相葉越想越氣自己,皺著臉憋住一大口氣,握拳捶了腦袋好幾下,又呼地一聲吐掉,才算重新振作起來。盯著手上這疊印有他化獸形照片,寫有櫻井聯繫方式,不管怎麼想都會曝光他行蹤的傳單,嘆了好大一口氣。
今天把傳單貼完表達善意,明晚再化成貓去跟睡夢中的櫻井打招呼,應該就能被原諒了吧?
現在只能祈禱松本潤不要太早注意到這一切,等到拿回魔杖,就馬上洗掉櫻井的記憶。
那之後再一口氣抹除所有傳單,迅速離開這個據點。
這附近應該會有其他愛貓人士的吧?不,不管行蹤如何,他絕對要先找個地方洗澡,洗完澡再來想其他。這一次他絕對要去澡堂洗,就算他知道松本潤天天在各大澡堂巡邏也一樣,他一定要在澡堂洗!
一定!
[10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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