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大野智很快聯絡上一位能源部的高級主管證實橫山帶來的消息。
二宮看見大野嚴肅的表情,切斷手機往他們走過來,人還沒到,聲音先到了。
「貝塔市緊急應變中心剛傳來了最新傷亡統計,失蹤人數目前已達342人,五分鐘前有棟大樓突然倒塌,我們在網上找到一段一分鐘左右的攝影畫面……」
「和也。」
大野的語氣平常,但二宮立即閉上了嘴。
「我打算讓翔君今天直接先一步到東境上工,相葉桑得到可靠消息,能源廠那邊出問題了,我們還有三小時左右的查證時間,這是個好專題,我需你這邊分幾個人過去東境幫他。」
自地震開始便使終存於二宮臉上的自若與從容,如雪遇見陽光那般消失了。
任何節目製作人都難以容忍這樣臨時的提議,尤其在這種時刻,二宮並沒有表露得非常明顯,但相葉仍能感覺到那審視的目光。
「系統裡並沒有任何跟能源廠有關的通知。」二宮說。
相葉當然希望能用專題那樣規模的方式來報導,但大野決定得突然,方才商談的幾分鐘內,大野都不曾對他這麼提議。
相葉知道這提議同時代表他今日就必須面對櫻井翔。
「這次消息經由兩人證實,一個是相葉桑的線人,一個是我的。」
二宮明白這句話代表獨家,幾不可查地點了下頭。
「你希望我怎麼做?連今天休息的中丸也在趕來的路上,你調人走,我這邊的新聞還要不要做了?」
「我記得他興趣是地科?」大野說。
「嗯。」
「那就讓他跟那個特別積極的小伙子一起調過去。」大野說,「讓笠間今天就接櫻井的位置上主播台,我等等會打電話通知龜梨去頂笠間的位置,不過我猜龜梨應該已經在路上了。」
二宮翻出手機裡中丸的聯絡方式。
「你九點的節目記得留下一節,東境那邊晚間新聞報完,你這邊隨後跟上。」大野交代完二宮,轉頭對相葉說,「今天情況特殊,雖然東境只有七到八點是新聞,但目前人手不足的情況下,你說不定得一直跑上跑下,辛苦一點,也好讓和也這邊晚上九點的節目進一步跟進做報導。」
這麼一來,雖然調走二宮的人,但得到的資訊比重有所平衡,但還是到了大野伸手拍拍二宮的肩,二宮臉色才稍微和緩一些。
「我去告訴翔君。」大野走向錄影棚,方才櫻井已先一步走入棚內。
通道那方上田急匆匆地往他們跑過來,「還有兩分鐘。」
相葉抬頭看見牆上的鐘,十二點四十八分。
二宮轉過頭,「長話短說。」
下午一點十二分,櫻井翔下了主播台,通道上跟大野智說幾句話後便從頭到尾冷著臉,閃身進了辦公室。
下午一點十三分,所有人共同經歷了一場幾十秒的小餘震。
下午一點十四分,餘震帶來的餘悸未消,相葉坐在不知道屬於誰的辦公椅上,埋頭整理資料,櫻井翔拉開辦公室的門,對相葉方向不耐地喊了句怎麼還不進來。
那句話並不大聲,但因為說話的人是櫻井翔,眾人紛紛停下手邊的工作,看相葉站起身,沒有一絲懼色地走進了櫻井翔的辦公室。儘管多數人都對相葉雅紀這不怕櫻井翔的生面孔感到好奇,但眼下並沒多少時間能看戲,辦公室的門關上後沒有傳出更多動靜,觀眾們重新忙碌起手頭上的事。
下午一點二十分,中丸雄一終於爬到編輯室所在的二十樓,十三分時他剛要進電梯,一陣天搖地動後保全往電梯前一站,他用最快的速度奔向樓梯間,趕在大批辦公人員的前頭。
中丸歇不到一分鐘,一口水都還沒喝,二宮指指他,又指指另一頭的上田,示意他們兩人跟他一起進入櫻井翔的辦公室。二宮走在前頭,中丸跟上田兩人對看一眼,上田只是聳聳肩。
他們敲門進入辦公室時,相葉站在辦公桌前,正與櫻井用擴音跟人通話。
「風間桑,你說的那個儲存槽能維持冷卻系統……」
「風Pon,麻煩你等我們一下。」
相葉按下保留鈕,辦公椅內的櫻井翔抬起頭,他面前一張紙上記著好幾組數字,還有一些反向的補充,顯然是通話中相葉幫忙添上去的。
二宮向櫻井和相葉簡單介紹了一下,中丸是技術調查人員,通常負責網路來源方的資料查證,上田則是什麼活都幹,二宮指著上田,對櫻井說,「他本來明天就要到東境,說你調職他也要跟著過去。」
櫻井翔只是對著上田點點頭,沒有多作表示。倒是相葉笑著伸出手,「我是相葉雅紀,是東境晚間新聞的新製作。」
櫻井翔對著二宮說,「情況他們都知道了?」
「簡單交代了大概。」
櫻井翔挑起一邊眉毛,顯然不是很滿意。
「我保證查證資料的能力他們兩個沒問題。」二宮自然不會因櫻井的眼神而退懼,也不再如以往那樣找個和緩的說詞或退一步妥協,「現在我不是你的上司也不是你的下屬了,雖然你總是忘記我是你的上司。」
二宮說完瞟了眼相葉,交代中丸跟上田,「你們有什麼事情直接問相葉製作人,今天他是你們的上司了。沒問題吧?相葉君。」
「當然。」相葉笑笑,「謝謝你,Nino。」
二宮最終拍了下相葉的手臂才轉身出去,用得力氣比平常大了點。
相葉很快忽略手臂上的疼痛,他轉身,沒有做任何拖沓。
「你們哪位能幫忙聯絡能源專家?」
「我。」中丸說。
「我需要一位能源專家,最好對冬島能源廠熟悉的。」相葉想想又補充道,「還有我們需要對海嘯為何能淹過冬島防坡堤做出合理解釋。」
中丸點點頭,出去了。
「上田君,請你幫我找過去十年能源廠的檢修數據,冬島地形、能源廠結構資料與能源運轉裝置的圖解。」
「是!」上田大聲回答,朝櫻井的方向用力點頭致意後才離開。
相葉雖驚訝於這份亢奮,但座機上的紅點閃爍,這邊上田才關上門,櫻井便接通了風間的線。
風間是他帶來的高級製作人,人在西岸,原本預定今晚的飛機。
掛斷風間的電話,相葉呼了口氣,在櫻井對面坐下來,他有了幫手,不需要像剛才那樣倉促慌忙了。
相葉低頭整理資料時,櫻井卻是一瞬不瞬地盯著他,相葉默默承受著,他想也許這是一件好事情。
「你技術人員的名字背好了嗎?」櫻井突然開口。
「還沒,你呢?」
「你早上也看見了,我今天才知道自己被調職。」櫻井翔又繼續說,「何況我已經不需要背技術人員的名字了。」
「啊,是這樣嗎?」相葉眨眨眼,從一堆數據資料跟櫻井翔的裝置鬼畫符中抬起頭,「上田君的名字是?」
「……龍也。」
「中丸君呢?」
「雄一。」
「唔,我現在也只知道這幾個名字。」考不倒你。
相葉笑了出來,櫻井翔仍然冷著臉,默默瞪他。
相葉有的是方法,他又重新去看那張亂七八糟的鬼畫符,「山風新聞的燈控技師姓?」
「孫。」不到一秒的回答。
「影片剪接師?」
「大川。」
「你什麼時候知道那個不良就是上田的?」
「……」
櫻井翔沒有接話。
相葉知道,櫻井是到剛剛才知道那不良就是上田龍也。他清楚櫻井必然會記得工作人員的姓氏跟名字,但有極大機率臉對不上號,因為山風的職員名冊不附照片,何況上田那個職位在編輯室流動率高。
已經沒人會在櫻井下班後,告訴櫻井他同事誰正被家裡催著結婚,誰是個電器狂熱家上星期又添購了新的家電,還有哪個人正煩惱自己的貓生了一窩小貓。
櫻井翔不喜歡想起以前的事情。
他跟相葉同時錄取了西岸的電視台,各自經歷一個月的職訓後,又幸運地分到了同個節目組。正式上班第三天晚上,相葉深夜才回到家,在他面前撕開泡麵包裝,邊倒水邊抱怨自己今天才聽說這個製作組會在一個月後叫新人準備一場歡迎會,是一種考驗新人的傳統。
相葉說了很多,麵吃得唏哩嘩啦的。
佐藤是哪一個?
佐藤就是那個坐在最邊邊,鼻頭有個大痘痘的那一個。
那德井呢?
他人很安靜,但長得很不錯啊……啊!企劃會議上很活躍總是提出許多很怪的企劃的那一個,他總是堅持要做家電企劃不是嗎?我們上次開會他就提了三次,對了,我今天才知道原來他跟福田是同期。
福田?
那個臉有點圓圓的,出油出得很厲害的那一個。這個好好吃,你要不要來一口?
啊,真的,好吃!這是什麼口味?韓國泡菜……起司?
他們好像還出了新的什錦中華炒麵,你喜歡這款我之後順道幫你買吧?
我幫你買才對吧?你看看這三天都忙到幾點才回來。
哈哈。
那張僅印著職稱與相應名字的工作人員名單貼在他們的小冰箱上,那是一間很窄的狹長型公寓,他跟相葉一人一張書桌,再一張兩人床,便連放衣櫃的空間都沒有了。
相葉是幕後,他接連熬夜查了兩天的資料,但櫻井知道他早上被上司罵了一頓。
櫻井是實習司會,基本沒有多少說話機會,只是站在主持邊,適時附和好幫助節目更流暢地進行,最多念念大字報。三天來,多數時間裡他都在主持跟其他人互動時陪笑。
……所以你剛才說家裡有窩小貓的是?
大久桑,辦公桌放了把追星扇子的那一個。
喔喔,我想起來了。
你……不會已經跟整個節目組的人聊過天了吧?
嗯……差不多吧,不是你說這些最好先記得,還拉著我看人員名單的嗎?但現在很安心呢,雖然好多雜事要做,但辦公室的人都很友善,這幾天都有主動跟我打招呼。
這樣啊。
「小翔,你能換一條領帶嗎?」
「什麼?」
櫻井回過神,相葉俯下身,離他只剩半公尺的距離。
「領帶!」相葉指著他的脖子,「這條不好看。」
「找條樸素但顏色有攻擊性的,然後換套深藍的西裝,深到你會以為是黑色的那種。」
「東境缺人到你還兼職服裝師?」
「我是總製片,我說了算。」相葉伸手拿走桌上那幾張櫻井的鬼畫符,「一套衣服而已,難不倒你吧?」
櫻井知道相葉是故意的,他明知自己對服裝一竅不通。
相葉雅紀說完這句話就迅速地溜出他的辦公室,留下櫻井跟角落那把因為餘震而傾倒在地的衣帽架乾瞪眼。他想櫻井八成氣得想找大野威脅在今天節目後便把他給開除。
半小時後相葉拿著中丸給他的資料走進辦公室,看見重新扶起站好的衣帽架上,掛著一套熨好的深色西裝。
他在櫻井的注視下,從口袋掏出一條銀灰色的領帶,慢吞吞地搭到那件西裝上。
櫻井臉色嚴峻的程度,大概辦公室都能因他下降十度。
相葉沒說話,這種時候不需要說話,他才走到辦公桌前,櫻井就如他預想那樣,一把扯過他手上的資料。
「半小時後十八樓開會。」相葉說完便離開了,他確信那些資料不需解釋櫻井也能看得懂。
有些時候對櫻井翔,就不該輕易讓步。
7.
東境新聞部近日才剛辭退三分之一的調查人員,四十分鐘前相葉下到十八樓時,才得知這令人焦慮的現況。東境新聞部——從以前便相對規模小,規模小但資深,這是相葉當年過來的原因。但近幾年因為午間新聞裁撤,晨間新聞娛樂化,資深的人走了,團隊進一步縮水。資深的新聞人帶走了自己拉拔培養起來的人才,正如相葉把風間帶了過來那般,信任的人跳槽時,他們很快被說服,並做出抉擇。
好在,中丸的興趣背景確實派上了用場。
他在地科學者們專屬的網絡社區中,沿著消息聯絡到了一名地震時正好乘直升機飛過冬島探勘地形的外國地質學者,並要到冬島的關鍵畫面。
此時下午三點整。
就像要與相葉劃清界線,兩相對立那般,櫻井翔獨自一人坐在會議室內長桌短邊的另一側,正對著另一邊的相葉,他面前的筆記型電腦中,同步了中丸面前的那台電腦,正跟著展示他今天查到的資料。
直升機在海嘯就要淹過防波堤那瞬猛然拉高,猶如逃出虎口那般飛離那座孤立但巨大的海島,隨後,在搖晃的鏡頭畫面中,滾滾黑水挾著沿路搶來的燈柱與樹木,拖著支離的鐵條與破碎的廠舍,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往整座能源廠最為重要、最為危險的能源生成廠奔了過去。
直升機不敢飛得太近,因為害怕海水淹過生成廠那瞬間會引起不可測的災難。
儘管學者在那不可擋的黑色泥流將電線拖入漩渦中時,呢喃了一句,若真的發生大事,他的距離將使他必死無疑。
學者安然地飛離了島嶼,在這約莫三十分鐘的影片中,同時彰顯了另一件事,海嘯高出了三層樓高的防波堤數尺。
根據原先的預測,海嘯理應勘勘被防波堤擋下。
三點四十三分,當中丸遵照指示,打電話請山風慣常邀請的地質學者提供海嘯高過防波堤的可能解釋時,他們又經歷了一場強烈且有感的餘震。
相葉沒有躲,櫻井也沒有,上田迅速從椅子上彈起的那一刻,中丸躲進了桌子底。
幾人面前的電腦,再度不約而同地響起刺耳的警示聲。
但櫻井迅速切掉了提醒,對負責調查的兩人說:「繼續。」
上田先將中丸從桌底拉起,才開始為兩人展示他找到的能源廠配置圖,他給出的是更容易展示的3D立面圖,據他所說,這張立面圖是中丸的手筆。
「不不,上田君他啊,本來找到的模組就已經有立面圖了,但是從建商的備案中取得的資料、是建設前送出的第一版,他比對現有資料發現有差池來找我問才……」
相葉看著電腦裡隨上田滑鼠拖曳而轉動的立面圖,清晰易懂。
「這做得真的是太好了。」相葉伸手接過滑鼠,「你們兩個都是。」
「地震災情我們也必須跟進。」櫻井翔坐在另一頭,盯著螢幕裡那被相葉拉著轉來轉去的能源廠發話。
「這部分到時候我把整理好的數據給你。」
「不,在畫面中闢出一個區塊,即時更新。」
「讓你隨時能跟進,接著你打算怎麼做?」相葉直起身,櫻井的句子越發強硬了,在場的人都能感受到,相葉目不轉睛地望著櫻井翔,「我知道你為什麼想要隨時做這個,櫻井翔。」
櫻井翔挑起眉,「喔?」
「你想要顧好所有人。」
「你想要面面周到,一個都不落下。」
「櫻井翔,你在新聞節目,是想做新聞的吧?」刺耳到不行的話語,如刀一般鋒利的話語,他從來沒有聽見那個人說過這樣針鋒相對的話,對別人沒有,何況對他。
中丸屏息了,上田屏息了。
相葉說完,竟也屏息了。
櫻井翔有那麼一瞬忘記呼吸,但接著他便順好了氣息。
沉默,瞪視。
熟悉算得了什麼,六年,還不夠人變樣子嗎。
是多天真的人,才會覺得六年,還不夠人妥協。
「你何不問出口呢?我是想做新聞,還是想當開心果。」櫻井說著說著甚至笑了起來,彎著眼睛,彷彿真的有些懷念起從前了,「你還是一樣天馬行空。」
也只有一個人明白,他要回想些什麼從前了。
你啊,為什麼要這樣委屈自己,這明明不是你的工作吧。
嗯……反正都可以學習到東西嘛,前輩也是為了磨練我的。
不對吧,真正好的前輩應該是會告訴你做得如何,哪裡需要修改,而不是不管你交什麼上去都劈頭一頓罵的吧?他不是還總愛拿你開玩笑罵你蠢嗎?
那年分開受訓時曾有過的對話。
如果我拒絕的話,氣氛會變得很糟糕的,不是都是這樣嗎?一個地方,都會有那種要被欺負的角色——我想說,如果欺負我大家能開心的話,那就這樣吧。
你這樣子會一直被欺負下去的,這一輩子都會被欺負下去的。
嘛,雖然好像真的會是這樣。但也沒辦法,靈機應變吧!
……
……你這麼不想看我被欺負?
這是當然的吧。
天馬行空是說什麼呢。
相葉大概記得的,他才是那個渴望成為開心果的人,他不喜歡與人爭執,受人欺負也不要緊,他對櫻井翔說,沒事的,其實我發現如果大家都只是當作玩笑的話,我自己也就能當成玩笑了呢。
畢竟人,咧嘴笑著笑著,也是可以真的就那樣開心起來的。
這是當然的吧。
——這是當然的啊。
因為知道你其實可以是多棒的樣子,才不願意見你如此黯然失色。
櫻井翔兩手交握,安安穩穩地放在胸口前方的桌面上,質問他:「我的提議哪一點過份?」
其實一點都不過份。
是相葉自己看了他那檔新聞半年,知道他這種面面俱到考慮的是什麼。
他知道櫻井想留下那些,同時想關心地震的人,這個國度的能源廠始終與本島隔絕,機械式地將它獨自豎立在一個不近不遠的小島上,當海嘯沒有淹入本島,有多少人會想關心這個事件呢?然而地震卻是切深地發生在他們身上。
他們明白,災難後所爆發的焦慮與失望,需要依賴化為數字的資訊才能緩解
。
「你們說我的提議過份嗎?」
櫻井翔這時才真正正眼去看了一旁的兩人,他們因為氣氛而始終不敢作聲,被這麼一問,仍舊保持了沉默。
「你能否給出一個具體的理由?」櫻井翔不客氣地告訴相葉。
言下之意,不要總想拿我櫻井翔來說事。
相葉沉默了,他知道,這回是櫻井看穿了他。
沉默被中丸面前的筆記型電腦傳出的音樂聲打斷,等燈燈等燈燈的歌就要唱完了,中丸才小聲開口向兩人交代了是誰打來的電話。
「你好,這裡是山風——抱歉,東境電視的中丸雄一。提醒您,目前與我一同在電話邊理解消息的還有我們的總製作人相葉雅紀與——」中丸始終低著頭,他摸摸鼻子,才接著講下去,「我們的主播櫻井翔。」
學者的聲音挺和藹的,是一名女性,「櫻井主播不是山風的嗎?」
中丸緊張地用手不斷捏著鼻頭,櫻井翔站起來走到他旁邊,彎下腰對著螢幕說,「您好,我是櫻井翔。」
「啊、您好您好。」
「我今天新上任,山風新聞那邊將由龜梨君接替我,他是個十分認真的人,還請您多多關照。」
「哪裡哪裡……」
「那麼我想,我們的調查員中丸雄一稍早有寄過Mail給您……」
「啊、是的,關於海嘯超乎預料高度的問題,我有幾個想法……我目前傾向於認為這場大地震也許改變了地形,當然另外的一個可能是由於地震造成的土壤液化,使得防波堤在地震過後變低了……」
「對於這兩個猜測傾向,您能提供更為清晰的數據分析或者相關案例嗎?」
「當然……」
相葉終於在自己的椅子上坐下。
櫻井翔動了動,仍在與學者對話,他只有將重心換到另一隻腳,並沒有往相葉這邊看的意思。
東境電視台的晚間新聞為七點整。
這時已是下午四點二十八分。
8.
相葉雅紀走進控制室,簡單進行了自我介紹。
他戴上通訊耳麥,面前數十面螢幕中,其中一面顯示櫻井翔已經穿戴整齊,坐上主播台。
櫻井翔穿好了那套西裝,坐上陌生的主播台。為他戴耳機別麥克風的助理是陌生的,他面前的幾台攝影機後方的攝影師是陌生的,正在拉線的燈光師是陌生的,耳機裡向他宣布還有三分鐘的導播,也是陌生的。
然後相葉的聲音接通了。
「喂喂——小翔?」
櫻井翔瞥了一眼正在拍他的一號攝影機,沉下了臉,耳機裡又傳來了第二聲叫喚。
「聽見了嗎?」
櫻井翔低下頭,繼續看著他手中的資料。
「櫻井翔先生?」
「非必要不要跟我說話。」櫻井翔冷漠地說,轉頭對把另一張A4紙放到他面前的上田問,「冬電的評論來了沒有?」
上田的回答被耳機裡的聲音蓋過了。
「還沒有,來了我會告訴你。」櫻井翔看不見相葉,但他發現,自己完全能明白相葉現在是怎樣的表情,「櫻井翔,我認為現在就是把一些事情說明白的時機。」
腦海裡的相葉前傾上身,一手撐在控制台的邊緣,他的手指離控制台上的按鈕只有幾公分的距離,而他們的主人則專注地盯著螢幕裡自己的臉。
『一分三十秒。』導播機械地在耳機裡報秒。
「我們只剩下九十秒,我不認為現在是什麼好時機。」櫻井翔將資料疊起來,在桌面上敲了兩下好對齊,「導播!把我關掉!」
「小翔,他聽不到你的。」相葉的聲音頓了一下,耳機裡傳來極其細微地一聲開關彈開聲,「但他現在可以了。」
「把我關掉!」櫻井翔覺得自己就要吼出聲了。
「啊,小翔,結果我們最後還是照你的意見,會隨時更新即時消息在顯著地方了耶。」
「把我關掉!」
「小翔,我知道我做了一些對不起你的事情,顯然你也不打算原諒我。」櫻井翔一股火氣直直上冒,他真的,真的,真的一點都不想要談起這些。
「關掉我的耳機。」他一字一句,咬牙切齒地說。
但相葉仍然繼續說了下去。
「雖然我們之間有那麼多事情還沒解決,但你要明白,在這七點到八點的時間裡,你屬於我。你屬於我管,每周的每天,有一個小時,你屬於我。」
「你不能在角落的地震資訊跳出看起來很厲害的數字時,自己開始插播緊急新聞。」
「好了,小翔,我要說的就這些,說你清楚了,好讓我們日後的夥伴為你調音。」
「我不會照你說的做的。」
「你不嗎?」
「我不。」
櫻井翔又開始翻閱那些他早就已經記起的資料,不讓相葉雅紀有兩人正在對視的錯覺,但相葉接下來的話讓櫻井翔隱約感覺到了十分不安。
「啊、等等……誰是我的圖像師?」
耳機裡的聲音突然全然地安靜下來,僅有敲打鍵盤的聲音。
「好了,請幫我發送好嗎?」
那頭工作人員的回話聲音過於細小。
但他聽見耳機裡,相葉雅紀柔聲回答,「是的,就這樣發送出去。」
「小翔,你抬頭看一下你的預覽螢幕好嗎?」
櫻井翔不情願地抬起頭,去看攝影機旁邊那張顯示螢幕,片頭畫面已經換上了他的資料照片,但在定格的片頭畫面中,東境晚間新聞標題的下方,有了一條新副標。
——冬天夏天都要穿棉布衣睡覺的,知名主播,櫻井翔。
「相葉雅紀!給我換掉!」
「小翔,說你清楚了。」
『三十秒。』導播的聲音插了進來。
「換掉!就不要有人不小心手一滑放出去!」
「誰會那樣啊?」
「你!相葉雅紀!你!你!你自己腦海搜尋一下!這類的事件還不夠多嗎!」
「也只是——一些——保溫瓶啦——中華鐵鍋啦——」
「換掉!」
「——義大利麵啦——之類的東西而已吧?」
「換掉!」
「夏天出門旅行也想帶著棉布衣並不是那麼丟臉的事情的,小翔。」相葉的聲音聽起來彷彿這只是個無傷大雅的惡作劇。
櫻井翔只想把手上的資料全砸到攝影機上。
「小翔,」相葉沒有一絲動搖,他語氣鎮定且嚴厲:「快說你清楚了。」
「我!清!楚!了!」
「太好了小翔。」
櫻井翔感覺相葉雅紀的視線是那樣清晰地穿透他面前的攝影機鏡頭,相葉雅紀,站在那裡,聲音聽來那麼自得,那樣自豪。
他說,「這樣的心情才是對的。」
『十秒。』導播開始了倒數。
『九秒。』
在他和相葉雅紀之間,這種對話,這種權力關係明明從來沒有過。
但櫻井翔心裡狂躁起來的心情多麼熟悉。
『六秒。』
「等等!沒稿子!提詞器裡一句稿子都沒有啊!」工作人員焦慮的聲音聽來有些遙遠。
『四秒。』
「沒事的,撇開提詞器,直接對資訊迅速統整與批判從來是他擅長的事。」
『兩秒。』
相葉雅紀的聲音過於篤定了,腦海裡那個相葉雅紀突然無比清晰。他那對眼睛亮晃晃地就在他面前,相葉雅紀面色平靜,甚至微笑著。
『一秒。』
他帶著那個、櫻井翔午夜夢迴時仍會與之相遇的臉龐與神情,站在控制室的正中。注視控制室那無數個螢幕裡正煩躁的自己,他回應他身旁那全然陌生的同事,他眼底有無可動搖的確信。
『錄影開始。』
櫻井翔又再一次看見了。
——那個曾經屬於他的,曾經他屬於的,那個相葉雅紀。
面前的提詞器字幕下拉,空蕩蕩的只寫著四個字:自由發揮。
各位觀眾們晚安,我是今天上任的主播,櫻井翔……
沒有一拍錯漏,與導播的節奏完美銜接。
他微微笑著,聲音沒有分毫顫抖、沒有一絲動搖,因為他是專業的新聞主播。
儘管櫻井翔胸腔裡的心臟,跳動得那樣激烈。
猶如火山口裡冒泡翻湧的赤色熔岩。
9.
「是的,無論是因為地形還是土壤液化,要確認防坡堤高度不足的原因,仍要等日後進一步調查才能確定。」
「謝謝您,黃女士。」畫面切回主播台,櫻井翔正將這一節進行收尾,「以上是我們與本台地震學者黃博士的連線,這之後我們仍將為您報導更多能源廠消息,我們馬上回來。」
畫面一切進廣告,櫻井翔便轉身去確認台面底下放著的筆記型電腦,在五分鐘前,能源廠被海嘯淹沒的訊息出現在列表中,標示顏色為最緊急的紅色。
正在與上田對話的相葉,耳機裡傳來櫻井的詢問,「冬電的評論來了沒有?」
「你等等。」相葉切掉了與櫻井的連線,轉頭繼續跟上田確認,「所以你的意思是第一次送件時發電機位置並不在現在的位置?」
「是的,這是今早還沒請中丸他修改之前的原圖。」
「但現在我們知道問題就視出在發電——」
相葉耳機裡再一次傳來櫻井的聲音。
「下一節的冬電發言人我該問什麼重點?」
相葉按著通訊開關,急得不行,「說了你等等!」
相葉說完,再次從他這方將通訊切斷,他把剛才的句子說完。
「——發電機受海嘯波及導致的不是嗎?」
「是的,所以我們問到消息……」上田吸了一口氣,「能源廠的建置公司修改設計時參考了南中能源廠,但南中位於南國中央,正好不存在海嘯問題。」
「關於這個消息,我們有聯絡窗口嗎?任何一個可以談論這件事情的冬電員工?」
「告訴我節目要做什麼!」
櫻井翔又催了一次,也在此時,導播毫不留情地提醒:「三十秒。」
「櫻井翔!」相葉急匆匆地回嚷。
上田沒有遲疑,給出了答案。
「有,中丸查到了,等等那位冬電發言人在成為發言人之前,曾在設計技術部門工作。」
相葉跳了起來,他接通了櫻井,開始說明,「小翔,我們剛才問到……」
「十秒。」導播的聲音傳入每個人的耳機。
「關鍵字!」櫻井翔抓著筆,老早便按好了一張紙等待著。
相葉抓著上田給的筆記,迅速摘錄好重點。
「原先設計發電機不在地下,後來改為地上,稍後聯繫的發言人當時就在技術部門。」
「一秒。」
導播的聲音就接在相葉的話尾,螢幕放起東境晚間新聞的導入動畫。
「各位晚安,這裡是東境晚間新聞,我是今天的主播櫻井翔。」櫻井翔前方的提詞器隨著他的語速下拉,「今日大地震過後,能源島冬之島迎來了高度十公尺的海嘯,經本台確認,已證實靠近海邊的能源廠,皆受到海嘯衝擊。現在,我們將與冬電能源公司的發言人吉口進行連線。」
吉口是一名頭髮灰白的長者,帶著一絲疲倦的模樣,穿得工整,並帶著發言人特有的笑容。
「吉口先生,您好。」
「您好。」
「請問能源廠目前是怎樣的狀態呢?」
「目前所有能源爐都已在地震發生時便由電腦自動關閉,皆為停止運轉的狀態
。」
櫻井翔點點頭,繼續提問。
「但我們知道,能源爐產生能源的方式為,在能源爐最內部設置的兩端方體靠近,利用兩端方體起反應帶來的能量——也就是高熱,來推動發電裝置。因此我想請問,能源爐雖然已停止運轉,在那之前所產生的高熱會被如何處理呢?」
「利用循環水來冷卻降溫。」吉口保持著和氣的笑容,並沒有任何動搖。
相葉盯著螢幕裡的櫻井翔,透過耳機叮囑他,「小翔,不要讓他溜掉了。」
櫻井翔盯著他面前螢幕裡的吉口,追問下去。
「請問這樣的降溫系統若停擺,內部溫度遲遲無法下降,我們將遭遇到什麼樣的困境?」
「內部將因為熱而產生變化,進而產生高壓。」
「請問這樣的降溫系統是否跟我想的一樣需要電力?」
「是的,需要。」
「吉口先生,我們有可靠的消息指出目前能源爐內的壓力已達極限值,請問這是真的嗎?」
「正如我方才所說,地震發生後,所有機組皆於第一時間停止了運轉,並自動啟動冷卻程序,我們……」
櫻井翔沒有讓對方複述他才說過的話。
「是的,這些您都提過了,我想請問,當廠內所有機組皆於第一時間關閉,冷卻程序須使用的電力應從哪裡來?」
「幹得好,小翔。」相葉鼓舞著櫻井,同時用手勢要求圖像師準備工廠結構圖,「別讓他溜掉了。」
「我們有備用的發電機。」吉口說。
「但根據我們得到資料顯示,這組備用的發電機位於能源廠的最底層。」畫面中播放起結構圖,櫻井翔面色沉靜,跟隨著動畫的展示節奏,在發電機的位置被特別標出時,詢問吉口,「但今日該處已被海嘯淹沒,請問備用發電機是什麼發電機呢?即便忽略海嘯的破壞力,這些發電機組能在水下運轉嗎?」
吉口難堪地沉默著,他禮貌的微笑,卻沒有接話。
櫻井翔換了方式:「請問現在備用發電機仍正常運作中嗎?」
「……不。」
「就是這樣!」相葉興奮的鼓舞,拍上櫻井耳膜,他聽得真切,難以抑制地將對話再度往前推了一步。
「那麼,如您方才所說,沒有及時啟動冷卻程序的情況下,內部將產生高壓。請問這樣的高壓狀態若不解除,是否將有炸廠的危險?」
「這並不成立,冷卻系統目前仍有在運作,」吉口彷彿鬆了口氣,終於將該說的話說了出來。
「截至目前,廠內的壓力值仍在我們的掌控之內。」
他停了下來,櫻井順著他,給了他心底渴望回答的問題:「請問冷卻系統現在仰賴的電力從何而來?」
「備用的發電機外,我們也有電力儲存裝置,目前仰賴電力儲存裝置裡的電力進行冷卻。」
「吉口先生,儲存裝置的蓋電就是電池,我們都知道電池有耗盡的一天,請問這個儲存裝置提供的電力,還能維持冷卻系統多久呢?」
吉口先生保持了沉默。
「請問您沉默的意思是希望我櫻井翔、所有在此時收看新聞的聯邦民眾,就這麼相信能源廠的壓力值很快便會調降嗎?」
吉口先生仍然沒有回答。
相葉在耳機裡喊他:「小翔!設計部門!參考對象位於南國中央,無海嘯問題。」
櫻井翔垂眼眨了兩下,他換上他所擁有的那副同情理解的面孔,用那個面孔微笑,換了問題。
「請問吉口先生是否曾經待過冬電的設計部門?」
「是……?」吉口先生對櫻井突來的態度轉變露出顯而易見的疑惑,他遲疑地小心補充,「但那已經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請問在剛開始的設計稿中,備用的發電機組擺放在目前的位置嗎?」
「……」吉口先生掏出手帕擦了擦汗,「這、二十年前的事情……」
「不要緊,我們找到了當初呈報審核的第一版稿件。」
導播在相葉指示下播放二十一號帶,內容為兩次能源廠的設計圖比較。
「正如動畫所標示的,原先位於頂樓的發電機後來被改為放置於地下。」櫻井客氣地點點頭,「但我們理解,二十年後遺忘當初的細節十分正常。」
吉口先生給出了一個既像抱歉又像尷尬的笑容。
「我想請問吉口先生,」櫻井翔仍然抱著那副和善的理解面孔,他不再看著螢幕裡的吉口了,他直直盯著面前的攝影機,「這後來才變動的設計,當年是參考哪裡的能源廠呢?」
「……南中。」
「南中發電廠。」櫻井翔重述一次吉口模糊不清的回話,他接著問,「請問位於南國中央的南中能源廠,是否需要擔心海嘯問題?」
吉口最終搖了搖頭。
「謝謝您,」櫻井翔輕輕笑了笑,「我沒有問題了。」
櫻井翔很乾脆地收了尾,沒有繼續讓吉口難堪,「以上,便是來自冬電能源公司的發言人,吉口先生的說明。」
耳機裡很安靜,相葉並沒有再說話,廣告時,他們拿到冬電統一發給媒體的新聞稿,說詞正如發言人想說的那樣,冷卻系統仍在運作中,壓力值也仍在掌控下。
新聞最後一節,畫面左上角的小窗仍反覆播送著今天拿到的那隻在直升機上所拍攝的海嘯畫面,小窗旁的櫻井翔,正冷靜地向觀眾表示,儘管能源廠若發生更進一步的爆炸,屆時伴隨能源產生的汙染也將一併影響到本島與周圍。但他又進一步說明,根據專家說法,若高溫遲遲無法下降,仍有其他如引入海水的冷卻方式,無需過度驚慌。
「我們將會持續為您追蹤能源廠的現況,我是主播櫻井翔,各位晚安,再見。」
攝影機切掉畫面的那瞬間,攝影棚響起了掌聲。
櫻井靠上主播椅的椅背,一路緊繃的脖頸與背脊終於能夠安然放鬆,他閉起眼,呼出一口長長的氣,再次睜眼,卻發現大野智不知何時到了攝影棚,就站在攝影棚入口大門的旁邊,在櫻井翔注意到他時,邁步慢悠悠地晃了過來。
「剛才,我接到了一通氣急敗壞的電話。」
「首府的?」
「他們想知道為什麼我們能這麼快就得到消息。」
「不能讓他們知道。」櫻井翔睜著眼都能看見相葉提起橫山時的臉。
「自然的。」
櫻井的心跳終於緩了下來。
「和也有過來,」大野背著手,聲音軟軟地,「他九點要接著報,上一節廣告時先回二十樓了。」
櫻井翔輕輕點頭。
「我喜歡你今晚的新聞。」大野智盯著地板,櫻井探頭去瞧,發現那裡有一塊小汙漬,「很有翔君的風格。」
櫻井翔想了想今晚的節目,終究選擇了搖搖頭。
大野智卻是固執地,望著地面的那個小汙漬點了點頭。
之後他趁櫻井還沒接上話前,拖著他的拖鞋,再次邁開步子,慢悠悠地晃向攝影棚的出口。
相葉終於感謝完他的新夥伴,回到編輯室時櫻井翔正要離開。
他沒有多想便拔腳追了上去。
「小翔。」
電梯前的櫻井已經按下了電梯鍵,瞥了他一眼便不再看他。
「一個小時已經結束了。」
相葉愣愣地望著眼前的櫻井翔。
剛才激發的腎上腺素效果逐漸退去,沉於體內的頹靡湧了上來。當年的差錯,他從渴望解釋到只剩下機械式地道歉,而在今日,終於被櫻井徹底回絕。
眼下,他竟不知道自己心裡這份因櫻井站在面前而生出來的柔軟,還能如何安放。
無論他惦記櫻井與否,櫻井都是沒有他也能過得很好的人了。
「二宮說你之前在當酒保?」櫻井翔轉過頭來望著他。
相葉卻垂下了視線,盯著櫻井那雙設既難看但肯定性能良好的皮鞋,嗯了一聲。
「為什麼回國了?」
相葉抬起眼,他不曉得他回國前發生的那些事情要如何向櫻井翔說明白。
「有點累了。」最後相葉只能這麼說,聲音有些乾,「繼續待著也沒辦法貢獻什麼。」
電梯門開了。
櫻井踏進電梯,卻又在門就要關上時又猛然伸手按住。
在無需再承擔責任的這刻,站在外頭的相葉那扁薄的身材與無笑的眼尾,讓櫻井感覺眼前站的這個人好似真的只剩一把殘破的骨血。
這疲憊不堪的靈魂站在他面前,他卻是無話可說。
「你今晚的表現,」櫻井翔有些遲疑,他按著門的手鬆了,電梯門想關上,又被他按開,「很好。」
「你也是,」相葉彎起了眼角,他頓了一頓,把話說完,「小翔。」
櫻井放開了手,電梯門緩緩闔上,他看相葉的身影,慢慢被縮成一道模糊不堪的影子,最終於視線內徹底隔絕消失。
10.
「和也。」
二宮來到大野身邊,輕輕一跳坐上辦公桌,端起桌面的酒抿了一口。
「你真的找到他了。」
「在一間酒吧裡。」大野智緩緩點頭,「就你說的那間。」
「他今晚的節目真讓人羨慕。」二宮放下酒杯,酒杯已經空了。
大野聽見二宮的話便笑了。
「這是……忌妒嗎?」
二宮沒有回答,只說:「忌妒從來都是一種很無用的情緒。」
大野將威士忌倒入空杯裡,任憑二宮注視他。
「我能做的,只有先把眼前的事情做好。」二宮轉開頭,說完輕輕一躍跳下了辦公桌,「而我做不來的,便只能交給別人去做。」
離開前二宮拿走了桌面上的那瓶酒。
「不要總拿我送你的酒送別人。」
大野沉默地注視著二宮,直到他就要閃身離開辦公室才開口:「我還拿你講的故事送別人。」
二宮半張臉躲在門後,偏過頭來看他。
然後他微微彎起眼尾,眼底便瞬間盛滿星星般的狡黠笑意。
「小偷。」
二宮走了。
大野窩在辦公椅內,直到喝光那杯威士忌,笑意仍久久不散。
櫻井翔走上陽台,地震並沒有對他這棟高級公寓造成什麼損傷,儘管他與相葉一同經歷的是一場那樣大的地震。
今天發生太多事,突如其來的見面,他防衛、對抗,沒有片刻喘息。
直到現在,一切都結束了。以後每天七到八點他是東境晚間新聞的主播,他可能不會再面臨緊急新聞插播,他的面孔也會被西岸的人漸漸遺忘。
遺忘明明是那麼容易的事情。
櫻井翔踱著步子進到書房,辦公桌後有一整面的書牆,書牆正中央,擺著一套原文版的精裝書。櫻井翔伸手取下其中一冊,攤開,拿出夾在裏頭的鑰匙。
櫻井拉開書桌下那多年來不曾開過的淺薄抽屜。
酒紅色的絨盒不過掌心大小,櫻井輕輕地用拇指拭去布面上根本不存在的灰塵,婆娑一陣,最終還是打開了那決心塵封的盒子。
櫻井翔看著裡面的東西,那時他們雖然有工作,但還屬於存不了錢的階段,只買得起樸實無華,沒鑲任何寶石的款式。
當時法案還在跑,但大家都知道結果。他想隔年法案通過,在那樣一年互相許下一生承諾必然是最感人的。
櫻井還記得,計畫萌生時,他滿腦子想的都是相葉感動的樣子。
想那個人大概會哭,會哭得整張臉發皺,但同時又想著要笑,結果把鼻涕蹭得他身上,毀了他那件最好的襯衫。
他也想像過別的,例如相葉站在自己對面,對他說一些讓人鼻酸不止的話,在他的眼淚落下前,相葉已經把他自己給弄哭了。但他知道,相葉會堅持用顫抖的聲音把話說完。
他那還想,也許一開始,相葉還會開玩笑拿出小抄,以便逗賓客們大笑。
他精心計畫了許多事情,他自信滿滿,無比篤定。
他以為他跟相葉想的一樣,卻沒想到相葉竟打算對他不告而別。
他突然從一個多年的夢裡醒了過來,發現原來理想從來都會幻滅。
相葉到東境只待了半年多一些,隨後便出國成為駐外記者。
也是到那個時候,櫻井翔才知道,原來他自己並不擅長遺忘。
兩日後,因為情報先一步公開的緣故,冬電在國際壓力下被迫提早採取最終手段,引入海水進行冷卻,這也代表被這些能源廠全數報廢。按照規定,即使重新建廠,也需要十五年以上的等待期才能重啟。
冬電承認了設計上的疏漏,並宣布將在一個月內輪流停機檢視所有機組。
相葉帶來的助手風間俊介順利進入團隊,除去地震的救援與復興外,能源廠的追蹤報導持續了一整個星期,東境晚間新聞也趁此機會煥然一新。
那個盒子被櫻井翔重新鎖進了抽屜,鑰匙再度藏回了書裡。
相葉雅紀仍偶爾會露出欲言又止的表情,但其餘時間,他都是那樣,如以前那般微笑著,對別人笑,也對他笑。
他承受了所有他態度上的隔離,唯有在拿著一套套西裝進他辦公室時,態度強硬,不容置疑。
(試播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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